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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理想救上来

时间:2023-05-15 05:50:04 来源:爱作文网  爱作文网手机站

?余同友

你可抓紧了!王功兵吼了一声,就踩响了他那辆有点发暗的血红色的摩托车,巨大的轰鸣声,像从一架直升机引擎里发出来似的,震得人找不着北,而摩托车“轰”地一声窜出去后,也的确就像是一架直升机离开地面腾飞了起来。

只能通行两轮板车的狭窄山路,沿着山势,忽上忽下,曲曲弯弯,路下面不是溪涧就是悬崖,王功兵却毫不减速。我坐在后座上,直觉得风呼呼地削擦着脸庞,我怀疑,还没到里坞坑村,我的脸就会被风一片片削得只剩下骨头了。害怕归害怕,但同时,我又有些窃喜,不错,这个开头不错,有画面感,一篇好的非虚构嘛,就是要这样先声夺人。

王功兵如此生猛,是我没有想到的。

昨晚,在省城包河公园边的一家小饭馆里,黄小慧兴奋地告诉我说,有一个好题材,这回,你抓住了准能冲上十万加。黄小慧很喜欢用“抓住了”这个词,好像世界是一副单双杠,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来,摔断了脊梁骨。

自打从原先那家半死不活的《都市晚报》跳槽出来,加盟省城这家新媒体公众号以来,我这个曾经在省城新闻界一度小有名气的深度报道记者,就憋着一股劲儿,要写出几篇让世人惊艳在业内轰动的非虚构大稿子来,然而,差不多半年时间过去了,我的考核成绩甚至不如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们,这让我无比抑郁。三十五岁的我,第一次悲哀地认识到,自己还没怎么年轻过,却就要面对衰老了,我快要被这个时代抛弃了。我写的那些东西,总是脱不了所谓的社会意义、价值追问、真相探究。黄小慧帮我研究了一番后说,这年头,爆款的那些网文有哪一个讲什么厚重的存载了?越轻松,越搞笑,越无厘头,越轻逸,就越受欢迎,娱乐至死嘛。不愧是高校现当代文学评论专业毕业的,黄小慧说得一套一套的,她安慰我,没关系啦,你也别沮丧,大众的审美总是粗糙的嘛,只要我看好你就成,再说了,想堕落还不容易?你只要稍稍放下身段,抓住了几个好题材,还干不过那些小年轻?

黄小慧是我的大学师妹,比我小几岁,按现在标准来衡量,也老大不小了,我知道她对我很有那么点意思,但我不敢,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混得这么惨,除了早年按揭买下的一套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在省城就啥都没有了,这条件,就不好意思出来祸害善良女子了。黄小慧昨晚约我,我也是犹豫再三才答应,主要是她在电话里一再说,她有一个好线索提供。黄小慧喝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红酒,隔着桌子,将打开的手机递给我,你看,这个故事绝对爆款,一定要抓住哦。

黄小慧指给我看的是一个短视频:莽莽大山,大片的森林,一堵矮墙里,零乱的各种生活垃圾,一个小伙子冲进了镜头,他手持一根竹竿,拨拉着垃圾,随即,垃圾边出现了一个豁口,镜头推近,是一个天然的洞口,小伙子指着洞口说,这就是我们村的洞,我们就叫它山顶洞,各位老铁们,你们仔细听,小伙子说着,将手机贴近了洞口,又朝洞里喊了几声,像是喊一个人的名字,这时,从洞里传来了一阵狗吠声。听到了吧?小伙子说,这条狗独自在洞里生活四年多了,四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它在暗无天日的洞中就靠吃垃圾活下来了。

看完了,黄小慧一脸痴情地看着我。

我说,就这?就一条狗?能出爆款?还十万加?这不就是一则简单的社会新闻嘛,撑死了,写三百字。

黄小慧摸摸脸说,当然啊,你看看这视频下面的评论,现在浏览量都突破六万了,凭我的预感,这个短视频达到十万绝对没问题,现在还没有人去做相关文字跟进,你快去抓住了啊。

这不要说意义了,连一点意思都没有嘛,我说。

黄小慧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嗨,老余同学,你这是典型的脱离生活啊,你不知道现在城市里养宠物的有多少人,猫、狗、兔、鸟、鱼、虫,哎呀,养什么的都有,那可是一个庞大的基础受众人群啊。一个跟狗有关的故事能吸引多少人的眼球啊,还有,猪坚强的故事你知道吧?这一条狗,好好策划一下,绝对是一个比猪坚强更有传播性的故事。

猪坚强我当然知道,它是2008 年汶川地震时的明星猪。它被地震埋在猪圈下,硬是靠吃木炭在地底下撑了几十天,救出来后,被一家公司专门圈养,供人参观,很是红火了一阵子。听说,还有人为它谱写了歌曲,成为年度金曲,甚至在它几年后挂了时,还有人要将它塑成金身供奉起来。听着黄小慧这样说,我不禁有点心动了,行吧,为了流量,试试吧,再说了,一条狗还搞不过一头猪?

我认真研究起那则短视频来。相关信息很快梳理清晰,视频号的主人叫王功兵,拍摄地点在本省南部山区县的一个叫里坞坑的村庄,王功兵的视频号开通了有两年多,平时发的也比较多,基本上一天少不了一条,发的都是他声情并茂地唱歌的画面,看得出来,他应该是非常喜欢唱歌的,唱歌的视频也拍得比较讲究,他常常在视频里穿得像个明星,举手投足也模仿明星,唱得也非常投入,他总是在唱完后请求别人帮他转发、点赞,但遗憾的是,这些视频都没有什么动静,点赞的以十位数计,反倒是偶尔有几条他光着膀子颠炒锅的视频,浏览量达到了百位数以上,估计他曾经是个厨子。而发这条洞中狗的视频,是在两天前,一下子阅读量就窜到了六万多,评论区也很热闹,有人说,这是谁作的孽,让一只狗狗过上那么悲惨的生活?有人说,这是严重损害动物福利,是虐待动物。有人怀疑道,你这是真的吗?一只狗能独自在洞里生活四年,能活得下来吗?吃垃圾不会生病吗?吃蝙蝠?妈呀,那是多恐怖呀!还有人对狗狗表示巨大的同情,要立即寄狗粮来。这其中,有个人说,我想救它出来,告诉我手机号码。

当晚,我也拨通了王功兵的电话,约好了采访。

等我从省城乘高铁到市里,再转班车到县里,然后搭乘农用中巴到了镇上,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幸好,王功兵十分守信地在镇上一家小酒馆门前等着我。王功兵个子瘦瘦长长的,穿一身牛仔服,留一头齐颈的长头发,有点像美国电影里的乡村艺术家,只是少了个萨克斯。他并不像先前拍摄的视频中展示的那样狂放和洒脱,倒似乎还有点害羞,羞答答地认出我后,就让我坐上了他的座骑。

一骑上车,摩托上的王功兵风格就变了,长发飘飘,似乎有一串歌声也从他嘴里飘出来,拍打着他的长发,像一头奔跑的野马,我只好闭上眼睛,手心里攥出了汗。

等到王功兵将摩托车降落下地面,引擎声消失后,我才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在山腰上,显得高大气派,但楼房没有装修,还只是个毛坯子,空洞的窗户上蒙着塑料薄膜,薄膜蒙得有些日子了,发灰,发脆,布满了一个个洞眼,这让它又显得有几分破败。

转头再看四周的人家,山居分散在几面山坡上,风格不一,有的是老式的砖瓦房,有的是小洋楼,装修得亮光锃锃的,也有不少是王功兵家这样的半拉子工程。

王功兵端出两把小竹椅子到门前晒场上,他说,没钱装修,先这么放着。

我说,人家大工程都是这样分期的,一期二期什么的,那,先去看看那洞?

王功兵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原先的生猛劲突然消失了,他磨蹭着,咳嗽了好几声,最后还是勾着头在前面带路。

说是山顶洞,其实,洞并不在山顶,就在村庄的中央,半山腰。还没走到洞口,就隐隐传来一阵腐烂的沤馊的气味,一堵半人高的墙遮住了洞口,但遮不住那气味。

王功兵很熟练地带我跳过砖墙与山体相接部位,脚下是成堆的垃圾,品种不是很丰富,大体是空农药瓶、破塑料袋、掉了面的鞋、烂了底的袜子,一些残渣剩菜。洞口不大,也就一个大木头澡盆那么大吧,边缘挂满了垃圾,我伸头往下看看,洞里一片漆黑,想必很幽深。我张开嘴,对里面喊了一声,喂——,声音像一颗石子,在洞里坠落,碰撞到洞壁,发出了一连串的喂——喂——喂——。

没有狗叫。

王功兵憋了嗓子,朝洞里吼了一嗓子,王理想!

洞深处立即传上来了一阵汪汪汪的喊叫声,是狗叫,叫得颇有节奏,像是也在喊,王理想,王理想。

山里的四月天,晚上还有些凉,躺在王功兵家二楼一张破旧的木头架子床上,我被冻醒了。山风透过窗户上那一个个塑料薄膜的洞眼,将寒凉吹进来,也将冷淡的月光吹进来。我摸出手机看,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黄小慧打来的。

在山洞旁听完那只叫王理想的狗叫,我和王功兵就回到他家的厨房里做饭吃。王功兵的父母都在城里捡垃圾,几年没回村里了,灶台上的铁锅都锈得黄泥巴一样。他说,眼下正是茶季,村里在家的老人们都上山摘茶去了,就是请人做饭都请不到,只好自己动手。好在下午我在镇上割了点肉,王功兵又在山上挖了竹笋,顺手又不知从哪家的地里摘了些菜,总算弄了几个菜,两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场上喝酒,喝着喝着,我就喝多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床睡着的。

我裹紧衣服,坐起来,试着给黄小慧发语音,没想到,才发过去一条,黄小慧的电话就来了,听了我的报告,她立马问,王理想?为什么那条狗叫王理想?

当然,这也是我问王功兵的问题,在随着他走回他家三层楼房的时候我就问了。

王功兵当时吭哧了好一会儿,走了一段山路,到了一处砖瓦房前,他指着说,这就是王理想的家。

三间砖瓦房,久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各种野草。门框裂开了一条大缝,一群野蜂子嗡嗡嘤嘤地在上面筑了个骷髅头似的蜂巢。院墙边一棵大李子树却长得茂盛,开出一簇簇白雪样的花朵,一阵风吹过,有一朵花带着脂粉落下来,恰好落在我的嘴唇上,凉凉润润的。

王理想是人还是狗呢?我看着这房屋惊讶地问王功兵。

王功兵又不说话了,吭哧吭哧地往回走。

别废话那么多,直接说,王理想到底是谁?黄小慧在电话那头着急地催促我。

我笑了,看来,刚才这个叙事策略不错,回头写非虚构时,就像这样向读者们卖个关子。你别急嘛,事情是这样的,王功兵在和我喝了几杯酒后,才对我说了王理想的故事。我故意又停顿了一下。

快说。黄小慧应该在那边跺脚了。

王理想其实是一个人,是王功兵的叔叔,那条狗是后来才被命名为王理想的,这个故事说起来时间跨度有点长。

别绕了,快说嘛。

好吧,那我就向你复述一遍王功兵对我说的。

据我叔叔自己说,他的名字是小学老师给改的,他本来的名字叫王礼响。当时不是提倡做四有新人嘛,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识,有纪律,老师对他说,“礼响”不好,“理想”这个词不错,于是他就叫王理想了。十八岁那年,我叔叔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想回家干活,当时我爷爷还活着,他是个活络人,就将家里的几只老母鸡捉了,托了人找镇长,让叔叔到镇上初中当代课老师,可代什么课好呢?正好缺了一个地理老师,于是,对地理没什么印象的叔叔就当上了地理老师,教《中国地理》,就是这地理课为叔叔后来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祸根。

那时候,我们里坞坑的一些孩子就在叔叔的班上读书,他们学习成绩没有几个上得了台面,不过,大家也不在意。里坞坑有一批人在宁波卖砂锅,这是村里人摸索出来在城里赚钱的好门路,大家都想着,初中一毕业了就去宁波卖砂锅,成绩不成绩的无所谓,能算得了账,认识厕所上的男女两个字就行。所以,叔叔这个老师当得没有一点权威,本村的学生都不听他的,更不要说别的村的孩子了,因此,学校校长老是威胁他,要下了他的代课岗位,吓得叔叔每天都想着怎么把课程教好。初中地理课程中,有专门关于喀斯特地貌溶洞的章节,叔叔想到,里坞坑家门口不是就有一个溶洞吗?为了教好这一课,叔叔决定自己去探洞,亲自考察一下溶洞,获得第一手感性认识。

那个山顶洞已经在村里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可是里坞坑的人从来没有下去过,因为听说里面有大蛇,有水桶粗,有人说在洞口看见过蛇金光闪闪的鳞片,血红长长的蛇信子,还有人说看见过洞里的黑虫子爬上来,一只虫子足有一根竹子长,长了几百条脚。可是叔叔决心很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偏要下去探个究竟,他买了四节电池的长手电筒,长长的一圈麻绳子,在一个大中午,顺着系在树上的绳子下到了洞里,到天快黑时又沿着绳子爬了上来。我那时候读小学了,那天我跟着大人们一起去洞口看叔叔爬洞。

叔叔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手脚被擦破了,整个人直打哆嗦,他说洞里太冷了,洞里面很深很长,还有条地下河,河里还有鱼,那些鱼是透明的,没有骨头,没有眼睛。他走了一下午也没有走到头,但是他在洞壁上发现有人写的字,繁体的,还有人烧柴禾的迹象,这说明这个洞以前是人有走过的,至于大蛇和大虫么,叔叔不肯说。

叔叔从洞里挖了一块钟乳石,又凭着自己的记忆,画了一幅洞里的局部地图。他将钟乳石搬到了课堂上,据说,关于那一节喀斯特地貌溶洞的地理课,叔叔果然讲得生动极了。

叔叔的努力不久得到了更大的肯定,那时,全省搞一次初中地理现场教学大赛,因为地理是副课,也没什么学校重视,特别是乡下学校,叔叔得到了消息,他报了名,积极准备着上课资料。为了上好这堂现场课,他又一次下到了山顶洞里,这回,他借到了相机,拍到了不少照片,又重新绘制了洞穴图,制做了幻灯片。到省城上课时,叔叔的课力压群芳,获得了第一名,一下子轰动了,那也是我们那个初中建校以来获得的最高荣誉。而叔叔绘的图,拍的照片,也引起了前去评课的省城大学地理系老教授的注意,老教授说,惭愧啊,你这才是一线研究者啊。叔叔戴着光环回到了学校,教育局奖励了他两百元钱,学校也破天荒地将年度优秀教师称号给了他。叔叔还从县里得到了消息,有可能考虑将他调到县中学去,解决他的编制问题,让他成为一名吃国家粮的正式老师。

叔叔的干劲更足了,他想将课上得更好,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学校里。放暑假了,他也不参加干农活,而是更一心一意地去探洞,绘图,记录。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新学期开学了,从地区师专分来了一个地理系专业的毕业生,一个小小的初中学校根本用不了两个地理老师,再说爷爷又去世了,没有人替叔叔走关系了,叔叔被退回到了里坞坑。

叔叔大病了一场,他实在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躺在床上,躲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那时,我父亲和我母亲已经在宁波做砂锅了,虽说赚不了大钱,但相比在山里找钱要容易多了,就劝说叔叔跟他们一起干,挣点钱,回到里坞坑盖房子,娶媳妇,未来人生的路线是明确的。我父亲不断地做叔叔的思想工作,终于说动了叔叔,叔叔也准备锁了门和我父母一起走了,这时,来了一群人打乱了叔叔的生活。

那是老教授带来的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每个人都背着鼓突突的一个大背包,他们翻过山,走进里坞坑,直接找到了叔叔。村里人眼睛睁得比牛眼睛还大,原来,这一群人中,还有几个是外国人,红头发蓝眼睛大鼻子,他们是老教授带头的一个国际地理学会溶洞科考组织,老教授找叔叔讨要他画的那张溶洞地图,并且让叔叔做他们的向导。老教授见到叔叔后高兴地说,可找到你了,王理想,我记的你的名字叫王理想,你就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老教授这样一说,我叔叔立即有了精神,他再也不愿意跟我父亲去城里做砂锅卖了。

那群人在里坞坑折腾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他们天天早上出去钻洞,晚上回来在叔叔的三间砖瓦房里画图纸,记数据。那大概是叔叔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他的房子里天天晚上灯火通明,好几个国家的语言在他家的院子里鸟一样飞来飞去。天气好的时候,这些人会将桌子搬到院子里,在那棵大李子树下,喝啤酒,跳舞,唱歌,他们唱歌唱得真好听,我们整个村庄都好像被他们的歌声顶托起来了。我后来喜欢唱歌,就是受他们影响的。那段时间刚好是放暑假,于是我天天就跟着叔叔跑,晚上也赖在叔叔家里不回去,听那些人唱歌。叔叔不唱歌,他只笑眯眯地坐在院子的黑暗处,看着那些浑身发光的人。

后来,我发现,有一个会说中国话的韩国女人,也和叔叔一样,不唱歌,不跳舞,他们一起坐在院子的暗影里,微笑着。有一回,他们从洞里上来,叔叔的脚起了泡,他一个人躲在一边用缝衣针去挑血泡,这在里坞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那个韩国女人看见了,却掩着嘴惊叫起来,随后,她拿出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创可贴,不由分说地捧起叔叔的臭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严肃地,很小心地,将创可贴贴在叔叔的脚趾上。叔叔红了脸,眼睛里像落下一场大露水。

叔叔带我上山,却不准我下洞,大概是我父母跟他招呼过的,每天我和他们一起上山时,叔叔就把他的小包交由我背,却将那个韩国女人(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金英子)的行头强行背在身上,我发现,只要那个金英子一说话,叔叔的两眼就散发出太阳一样的光芒,那热量足够烧开一大水缸的水。

这支溶洞考察队结束任务前的那个晚上,叔叔个人掏钱,买了一只羊杀了,打了十来斤粮食酒,请了考察队的人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大概是第二天就要分别了,也因为完成了考察任务,考察队的人分外兴奋,他们在院子里点燃了一堆柴禾(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的篝火晚会。),在火光中,他们跳起舞,唱起歌,喝起了酒,老外喝酒也并不怎么吃菜,喝粮食酒也像喝啤酒一样,一咕就是一大口,很快他们就嗓门越来越大,脸越来越红,舞步越来越歪斜。叔叔依然和那个金英子静静地坐在黑暗处,像站在一个幽深的洞里。和往常不同的是,他们是彼此侧着身子坐的,像汉字笔画中的一撇和一捺,我没有看清楚他们有没有靠在一起,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情形,是一个“八”字呢,还是一个“人”字。

也不知道那场篝火晚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后来太困了,就爬到了叔叔的床上先睡了,等我醒来时,叔叔的屋子里已经空了,那些考察队员一阵风来的,又像是被一阵风吹走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叔叔一个人坐在大李子树下,目光呆呆的。

我说,叔叔,他们走啦?

叔叔点头说,英子走啦。

我明白,叔叔说的英子就是那个韩国女人。我说,他们不来了?

叔叔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悲伤的脸上又泛上了一层光,我这才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一一个大包,他说,这是英子送给我的,她把她的探洞的装备都送给我了,她说要我继续探洞,为世界溶洞学术组织留下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她说她还要再来的。他说着,摊开怀抱,原来贴胸的地方还有一本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几个韩国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下面签名是蟹子爬样的韩文。

唉,就是这个英子,这个韩国女人,可真害苦了我叔叔啊。

王功兵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在酒精的怂恿下,他又开始生猛了,不是飙车,是飙歌,老歌,《酒干倘卖无》,你别说,唱得还真有几分迪克牛仔的沧桑味道。

我鼓掌,王功兵边唱边像明星一样和我握手,我觉得,他的整个人的状态就像在天上飞一样。

大山里,四下一片漆黑,王功兵的歌声传得很远,传到山上的密林里,几只鸟儿惊恐地叫了几声,仔细听,我仿佛又听到了那只狗从深洞里发出来的叫声,像哭泣,又像高歌,低沉,忧伤。

可是,为什么那只狗也叫王理想呢?黄小慧问。

王功兵那家伙只顾着一个人唱,唱得瘫倒在床上了,怎么问也不理我了。我对黄小慧说。

黄小慧说,嗯,明天继续,抓住了,这个故事还是有点意思的吧?

我说,嗯,谢谢,那睡吧。

睡吧,黄小慧说,晚安。

第二天早上,王功兵恢复了正常,一早就在厨房里忙活着,为我熬稀饭,他在灶台上兜兜转转的样子,像个正宗大厨子。他像忘记了昨晚上的事,往锅里添一瓢水后说,今天那两个说要解救王理想的人要过来。

我脑子里还满是昨晚王功兵讲述的他那个有为青年的叔叔形象,王功兵这一说,我愣了几秒才反应了过来,他说的是那条狗,那条在洞里的叫王理想的狗,在他视频下留言的人还真的要来解救狗狗了。我心中一喜,看来,这文章更有得内容可写了。

打开王功兵的视频号一看,他早上又上了一条新的内容,大概是昨天拍的,视频中,王功兵和另外两个村民尝试着进行营救那条狗。他找来一只大竹篮,篮里放上了一块新鲜肉,用一根60 米长的绳子系在篮子上,沿着洞口慢慢往下吊放,结果,好长时间过去了,竹篮下洞一场空,那条狗不但没上来,连叫声也没上来。大概经过了前面的视频的带动,这条视频浏览量一下子就窜到了十二万,而且还在持续上升。这其中,除了有第一条视频的铺垫以外,可能还跟王功兵抛出的另一条信息有关。王功兵说,他们这个村庄因为发现了地质灾害,上面要求整村搬迁,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从城里回来的,和村里签订协议,如果全村人都搬走了,再没有人向洞里抛垃圾了,那这条狗就必死无疑了,所以自己才拍了视频,才想到要救它。

两个要来解救王理想(狗狗)的人,一个姓周,一个姓吴,他们俩留言说他们是四川人,参加过2008 年汶川大地震营救,他们有专业的洞穴救援经验,并且表示,他们不收一分钱费用。接到这两人的电话,王功兵说,可以,狗救上来后,自己会想办法收养它。

王功兵熬的稀饭不错,里面放了青菜、肉沫、香菇还有粉丝等,撒了把香菜,香喷喷的。他说,他在宁波做砂锅卖,比这还好吃的,生意不要太好,一天都要卖几百个砂锅。

生意那么好?我不相信地问,因为,我立马想到了他家半拉拉的毛坯房子。

王功兵是个聪明人,他立即读懂了我的疑惑,皱着眉说,就不该盘个门面,开支太大了,本来也没事,没想到疫情来了,来了还不走,终于熬不下去了,关了门,还欠了一屁股债,回到里坞坑就更没有挣钱的路子,所以我父母两个只好暂时在宁波城市小区里收破烂,反正比待在家里强。

吃完早饭,王功兵在家忙碌着,我在村庄里四处转悠,不知不觉,又转到了王理想的那几间旧砖瓦房前。刚在那棵大李子树站定,黄小慧便给我连着发来好几个链接,王功兵和那条狗的话题已经登上了今天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动静闹到这么大。黄小慧说,真没想到,你这下子可要好好感谢我啊。

我回复黄小慧一个暧昧的拥抱图标,黄小慧回了一个噘嘴。

一个老人背着茶篓从王理想的门前过,他惊讶而又警惕地打量着我,神情像山林猴群里的“猴王”。我连忙递过去一根香烟。老头松懈了神情,转转?他接过烟,看看牌子,夹在了耳朵背后。

转转,我指着大李子树说,这李子好吃不?

老头摇摇头,野李子,酸,和这家人一样酸。

我说,怎么了?这人家好像不在了啊。

老头说,丢了,走丢了。

我又递给他一根烟,并打着火机,老头点着烟,深吸一口,指指脑壳说,这里坏了。

我期待的眼神在老头的烟雾中闪闪烁烁,这让他来了劲,他索性坐下来,卸下茶篓。也可怜哦,来了一个外国女的,来寻洞的,也不知道怎么骗他的,这家伙就中了邪了,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一天到晚就往洞里头钻,险不险把命都丢在洞里了,白天钻洞,晚上还要画洞,他说有用,可钻洞能钻出粮食来,钻出钱来?反正,他一辈子找洞,最后把自己找丢了。

那狗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也叫王理想?

老头说,原来你也是冲着狗来的呀,那狗就是王理想先前养的,他为了方便找洞,就捉了条狗来养,经常带着狗下洞,他哥逼着他去宁波做砂锅后,狗就成了野狗,也许是下洞下惯了,它哪根神经搭错了,自己跳到了洞里。本来,里坞坑的人都要忘记了王理想了,这条狗总是让大家伙儿还能想起他,有时候,我们都以为这条狗就是王理想变的,久而久之,我们都叫它王理想了。老头说着,喷出一口烟,突然低了声说,听我孙子说,王功兵那孩子要拿这条狗去骗城里人的钱?

我笑笑说,这个,不会吧,拿一条狗怎么去骗钱呢?

老头突然站起来,一脸不信任,他背上茶篓说,你们城里人就是鬼点子多,搞不过你们。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情反转,追问他一句,听说你们村要搬迁?

搬什么搬?我不知道!老头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很快消失在山道上。

我回头又望望王理想家的砖瓦房子,使劲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李花的淡淡的香气。我不由往屋子里走,轻轻地推了推房门,没想到,搭着的扣锁成了摆设,轻轻一碰就脱落了,躲开那一窝嗡嗡叫的野蜂子,我走到了王理想家的堂前。

阳光和蜂子一起涌进来,屋子里结满了蜘蛛网,四壁布满了灰尘,其中东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玻璃框,里面镶着几张照片,我掏出餐巾纸,擦去了玻璃上的灰尘。照片当年应该是彩色的,但现在全都蒙上了一层淡黄。我细细地看着,这些照片应该都是当年那群探洞者留下的,所有人当中,我一眼就认出了王理想,虽然我从没有见过他。他在那一群外来的探洞者中,显得格外瘦弱,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他的嘴角始终荡漾着笑意,哪怕是背着比他个头高出一大截的探洞装备。而那个韩国女人,我也很快搜索了出来,因为,只有几个不多的女性,其中东方面孔只有一位。而且,我发现,王理想始终站在那个女人的身边或身后,隔了这么多年的时光,我仍然能感受到王理想投射到那个韩国女人身上炽热的目光。

环顾四周,除了那块照片玻璃框,王理想的壁子上空荡荡的,屋里的木头家具也东倒西歪,我张望了一番,正准备再到厢房里看看,王功兵打电话来了,约我一起再到洞口去看看。

我看了一眼照片上的王理想,带上房门,木头大门吱吱呀呀呻吟着,将黑暗中的王理想关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王功兵神色有点异常,他站在洞口边,顾不得闭嘴,直直地呼吸腐烂的垃圾散发出的臭味,他紧张地看着洞口,隔一段时间就呼喊一声,王理想!王理想!每一次听到狗的回应,他就抛下去一些吃食。

我实在受不了洞口的气味,将王功兵拉到一边的茶地里,救援的人什么时候到?

王功兵说,大概下午三四点钟吧,搞不好,会有许多人来,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关心这条狗。他说着,打开手机视频,天哪,跟帖留言的一浪接着一浪。

我说,这不是好事吗?

王功兵看着我,有点迟疑地说,我,我还是没准备好。

我说,你就拿出飙车的气势来,什么都不要怕。

我这话似乎让王功兵稳了下来,他说,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还是跟你说说我叔叔王理想的故事吧。

这正是我想听的,我说。

王功兵扯下嫩绿的茶树叶片,放在嘴里咀嚼着,嚼出一嘴绿色,他看着远处的天空和高山,叹息着说,人啊,还真不能有理想,有理想是个麻烦事。

我叔叔就是吃了理想的亏了,自从那些探洞的人走了后,他就死死记着那个叫英子的韩国女人的话,坚持去探洞,要为世界洞穴学术组织搜集第一手资料,他觉得做这件事是无上光荣的,也是为英子做的,这是他的理想。从那以后,他也不跟我爸爸妈妈去宁波做砂锅,在家也不做农活,每天就是探洞,这周边的几十个溶洞,他都走遍了,每一个洞他都做了详细的笔记,光是笔记本就记了十几本,还有绘图册,也有几大本。探洞又探不出钱来,他在山上捡栗子、打羊桃,卖到镇上,卖了的钱就成箱地买方便面,天天吃方便面,有了方便面,他就又去探洞。

那个叫英子的女人开头两年还给叔叔寄过明信片,后来,突然就没有了联系,叔叔给她写信也被退了回来,留下的电话号码,是国际长途,叔叔不知道怎么才能接通,但他坚信,英子还会来的,会来看他,他说,英子临走时对他说的。

可是,一年又一年,英子没来,叔叔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为了探洞,他遇到很多次危险,有一次一条腿骨折了,走路便一瘸一拐的,视力也严重下降,长年在洞里跑,湿气大,他患了严重的关节炎,一到雨天就全身酸痛。就是这样,叔叔还是念念不忘探洞,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我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样下去叔叔早晚会毁了,就把他的那些笔记本、绘图册藏了起来,说是小偷来偷了去,逼着他跟着我们一家去宁波做砂锅。

叔叔死活不愿意离开里坞坑,但我父亲硬是拉着他走了。可是叔叔像掉了魂一样,到了宁波后,虽然白天闷头在店里做事,但晚上经常一个人往外跑,他常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海边码头,一个是地铁站。在海边码头上,他望着海,海上的船,整天也不说话。也许,他是在脑海里回想初中课本里的关于海洋的内容吧。而在地铁站里呢,他总是一趟趟地钻地铁,从首站坐到末站,又掉头从末站坐到首站,他好像在地铁里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后来,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叔叔突然就跑了,跑得一点影子也没有,开始以为他跑回了里坞坑,后来,发现他根本就没有回去。有人说,他是搭船出海到韩国找那个女人去了。还有人说,他是钻到地铁里不出来了,说城市里的地铁就和山洞里一样,在那里他更习惯。这些说法,其实都是扯蛋,怎么可能呢?我觉得唯一的可能是他自己迷失了方向,他的脑子后来坏了,他认不得回去的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们报了警,也张贴了许多寻人启事,可是,这么多年了,就是没有他的一点消息。

王功兵吐出嘴里的浓绿的茶汁,还在咀嚼,牛一样反刍着。

我心头一跳,问他,那狗呢?狗也没有去找他的主人?

王功兵愣了一下说,嗯,你说对了,说不定,这条狗就是到洞里找它的主人,它以为叔叔还在洞里呢。也许,我爸当时真不应该强行把我叔叔带出去。

傍晚时分,营救王理想的两个人到了,但听他们的口音,却一点不像是四川人。所谓的专业装备也不过就是矿工们用的头灯,更让人意外的是,小小的里坞坑,洞口前竟然一下子涌来了近百人,大多是各路的新媒体人士。无人机呼呼地在天上飞,直播镜头长枪短炮一排排架在洞口,俊男美女们对着镜头一遍遍地解说着。

黄小慧告诉我,引爆了,这条消息引爆了,铁定会成为这一周的全国热搜榜,你得抓住了,晚上赶写出稿子来,蹭热度,否则再迟又凉了。

黄小慧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洞底,没想到,深洞里竟然还有一丝网络信号。之前,很多人都要下洞,但王功兵只同意了我一个人,他说我是最早和他联系的记者,再者,我只是想亲眼见证一下营救过程,而不在洞里拍摄。于是,我随着两个救援的人和王功兵一起,下到了洞里。洞口外拉了一条线,禁止外人再下去。

我们每人带了一根木棍,每根木棍的前头都有个木叉子,按那两个救援人的说法,这是用来自卫,以防狗受惊动后攻击人,而木叉子可以按住狗的头,再套进袋子运上去。

我们很快下到了洞底,虽然戴的是专业的头灯,洞里还是异常黑暗,巨大的黑暗像是一种溶液,任何光亮都能被它溶解。我想,当年王理想一个人带着一条狗,进到这样的黑暗的洞里,长年累月,那该是多么孤独,又需要怎么样的一种勇气与耐力啊。

洞内的气味比上面的还要难闻和强烈,透过口罩还不依不挠地袭击鼻孔。我们不敢大声说话,用微弱的光搜索着那条狗。脚底下滑腻腻的,估计是村里人常年倾倒的厨余垃圾中的油污沉淀下来所至。

扫射过好几遍,突然,一处缝隙里闪过一道绿光,慢慢往前,果然,是那条狗。它惊恐地看着我们,喉咙里咕噜噜,像是警告,也像是祷告,全身紧贴在一处大石头的凹陷处。我们手持木叉,分别从三个方向挨近它,它扭动着脖颈,汪汪大叫起来,身体紧绷,随时准备弹跳一般。那两个救援的人,动作比我们敏捷,我和王功兵还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俩就冲了上去,快速地用木叉叉住了那条狗。

我和王功兵也赶了上去,昏暗中,我也不知道我的木叉叉到了小狗的什么部位,只听到那狗呜咽着,拼命地反抗。那两个人,一个打开手里的麻布袋,张开袋口,一个人探身上前,要抓住狗的头部,我在后边试图帮助他,王功兵在一边拍摄视频。

这时,那狗突然暴发出巨大的力量,它猛一挣扎,挣脱了我们几个人手中的叉子,一张嘴,顺势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然后,逃窜到更远处的石头上。它狂吠着,声音听起来忧伤而又愤怒。

那块石头很高,下面滑溜溜的。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捉住那条狗,我又受伤了,我们赶紧出洞再说。到了洞口,闪光灯对着我直闪,我本能地避开了,胳膊处有几个鲜明的牙印,一个小小的洞穴正在往外渗血,我害怕起来,不行,我得赶紧去打破伤风和狂犬疫苗啊。

王功兵倒也仗义,他二话没说,只狠狠地瞪了眼那两个救援的人,然后将一干人丢下,踩响摩托,先送我去镇上的卫生院。

不知道为什么,去镇上的时候,王功兵反倒没有来时那么快了,他将摩托车开得中规中矩平平稳稳,看得出来,他有沉沉的心事。等到了镇卫生院,我下了车,催促王功兵说,你快回去吧。

他说,我等你吧,不能扔下你不管啊。

我说,不用不用,毕竟,这对你很重要,也许,是你唯一的机会。

王功兵听我这一说,脸色涨得通红。他说,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我说,那两个人不是四川来的吧,也不是专业救援的吧?

王功兵说,不是,是我从立新煤矿请了两个挖煤的。

立新煤矿是附近一个县的。我说,原先那两个四川人呢?

王功兵说,他们要自己带摄像下去全程直播,我没同意。

我明白了,点了点头。

王功兵说,你说,我这次成不成?

我说,为了你的音乐理想,管他呢,试一试呗。至于我,我不去里坞坑了,我得赶快写稿。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以后有机会写一写你,你的音乐理想,或许,题目就叫一个厨子的音乐理想,怎么样?你走吧。

王功兵跃上他的坐骑,又风一样地往山路上飘去。

打了针,我找了家镇上的小旅馆住下来,准备第二天一早,跟车去县城,然后,再回省城。

当晚,在偏僻小镇的小旅馆里,我不断地刷视频,王功兵也在不断地直播营救过程,从视频里看得出来,营救的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两个矿工先后下了五趟洞,用了很多办法,最后还是特意借来一个关鸡的鸡栅子,打开栅门,反复威逼、利诱、围攻,才终于将那条叫王理想的狗赶进了笼子,吊出了洞。

笼子里的王理想,有些灰心丧气的样子,拒绝任何吃食,它低眉闭目,像入定的老僧,这形象在网络平台上又引起了新一波喧闹。

就在王功兵家的院子前,他对着那只笼子,发布了自己的一则最新视频,他说,自己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像大衣哥朱之文那样的民间歌唱家。我经常练歌,自信自己唱得不差,现在,为了答谢各位营救这条狗,我奉献给大家一首歌《爱的奉献》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这是生命的源泉,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死神也望而却步,幸福之花处处开遍,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啊,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别说,王功兵的歌唱得照我这个外行听来,还真不差,听得我眼眶里潮润润的。也许,好好运作一番,说不定他真的就能成为下一个大衣哥呢。

趴在小旅馆的桌上,敲打着电脑键盘,敲着敲着,我有些犯迷糊了。我觉得作为叔叔的王理想有了化身,一会儿化为那条叫王理想的狗,一会儿又化为他的爱唱歌的侄子王功兵,他们甚至都拥有了同一副面孔,他们一会儿唱出响亮的歌声,一会儿发出狗的汪汪声,一会儿又只张嘴不说话。

等我将这篇非虚构写完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顺手发给了我供职的那家新媒体的主编,另外又发了份给黄小慧,然后,就睡着了,我实在太困了。

黄小慧有些哀怨地说,你下决心了?

我看着面前的红酒杯,它在我眼里就像那口里坞坑的山顶洞,一样的幽深与黑暗,除了没有一条吠叫的叫王理想的狗狗。我点点头说,下决心了。

上次采写的救狗事件的那篇非虚构稿子,根本没有形成爆款,随后这件事,彻底发生了逆转,成了一幕网络闹剧。事情坏就坏在王功兵迫不及待地唱歌,他这么一唱,网友们立即质疑了:你这么快转向,原来就是想利用热点,引流到你的歌唱事业上去啊?恐怕,那狗不是在洞里生活了四年,而是被你养了四年才扔下去的吧?这还算温和的,后来,不断有养宠物的和动物保护组织人士在后面谩骂了,你这是利用一条索然无辜的狗来做自己的文章啊……

王功兵彻底搞砸了,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方向去发展,反而走向了反面。我打电话给他,我问,那条狗怎么样了?

王功兵苦笑着说,我当它是大爷,天天想着喂它好吃的,不敢让它挨饿,否则还不知道有人怎么说我呢,可我又不敢放它出来,它要是咬人了怎么办?它要走丢了怎么办?我担当不起啊。

又过了几天,我再打电话给王功兵,他说,跑了,王理想又跑了,跑到洞里去了。

那怎么办?我问。

王功兵长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它愿意待在洞里就在洞里吧,我不管了,我马上关了我的抖音视频号,手机号码也换了,不玩了,我还是回宁波做我的厨子去。

后来,我再打王功兵的电话,果然,显示号码不存在了。就在那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辞职单干,我要写出真正属于自己独特发现的非虚构来,而不是为了爆款和单纯的流量。

我试两年,如果两年还不成,我就老老实实想别的办法去挣钱养活自己,实在不行,就去宁波跟着王功兵做砂锅。我对黄小慧说。

那好,祝你成功。黄小慧将高脚杯端起来,轻轻地和我碰了一下杯沿,这回,她没再说“抓住了”。

杯子响了一下,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了一声狗吠,来自里坞坑,那条叫王理想的狗的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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