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长江畔，鄱阳湖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斜阳浅照，湖边的滩涂上，孤鹜拍打起翅膀，奋力向上，往一片落日的霞光，像是要去追逐什么，瘦小的身影被映照出的光影又斜又长，它不知道身后的楼阁上，有一位风华绝代的才子正望着它。它不知疲倦地往红日的方向飞啊飞啊，似乎触手可及却又只能相望，追而不可得。
天苍苍，地茫茫，落霞啊，它看不见孤鹜，它要在地平线沉下，然后在世界另一头的青山上喷薄而出，成为朝晖；孤鹜飞着飞着，眼前逐渐成为一片黯淡。天空向着深蓝沉没，孤鹜向着黑夜倒去，还没等到明天，它就会忘了落霞，因为今晚的食物还没有解决，因为明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人们说什么江湖相忘的浪漫，说白了，不就是玩笑般的一场梦。各自聚散，彼此无关，只道寻常。

旭日初升，水旁的芦苇地里，孤鹜被一阵尖厉的长啸惊醒，划出密密麻麻丛生的芦苇，跃出满是淤泥的小窝，在满是小鱼小虾的水面上，它抬头望见一只大鸟，背负青天，振翅图南，泰山一般的脊背似乎能托举青天之重，飞云一般的双翼划破长空，它听见一阵遥远的风声，像来自北方的荒野，让人清醒。像是血液里的某种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它胡乱拍起翅膀，望向这片生活了多年的滩涂，望向头顶又一次升起的太阳，竟不知所处，不知所往。它发疯一般找到附近在泥潭酣睡的同伴，别人若无其事地告诉它那是每天飞来飞去的大鹏，“大鹏展翅九万里，它看不见地下的蝼蚁，你没事管它干嘛，早上吃了吗？”它赶忙应了一声跑了，带着眷念的眼神，把眼光望一望每一寸被朝晖铺满滩涂，像是在看过往。
它决定了，它要离开，转身向大海走去，它想要的，是大鹏般的飞翔，这片湖，给不起。它要去找大鹏，一路向南，哪怕山高水长，江湖使人相忘，它说不如离开江，离开湖，哪怕要虚设一个远方。

途中，它经过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不是一片荒芜，疾风吹劲草，满眼生机，它兴奋地进入，走几步飞一段，又只好落下来，继续走，不是风托举不了它，而是孤鹜还不能乘劲风，矮小的灌木丛混杂着高大的乔木一直延伸到目光不能及的前方，它迈开大脚步，似乎是要跑进来，穿过这片枯寂，两只小短腿迈啊迈啊，身边的景象依然如故，它在单调和漫长中陷入了日益加深的困惑，那困惑之深，如果不是导向崩溃，那必然招致疯狂。
濒临崩溃和几近疯狂的孤鹜停下了，被绿色尽染的眼帘在迷离中出现一个身影，不，两个，一大一小两个僧人，仿佛看到一丝希望，蹦跶着走上前去，“两位，去哪，可否带上我？”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声嘶力竭。
“从北边来，自然是往南方去。”老和尚语重心长。
“你呢？”小和尚反问道。
“自江来，自湖来，自然是要离开江湖。”孤鹜正色道。
“那，一起走？”
三人欣然上道，在谈天论地，互诉经历的愉快氛围中，很快走出了平原，来到一处炊烟四起的市镇，他们寻巷陌，过断桥，看凡俗世况，也轻嗅脚下泥土的芬芳，也就像是老和尚后来所说的“缘起”吧。他们偶然撞见一座寺庙，人迹罕至，香火寥落，两三个老僧人静坐于内，竟不似有佛光庇佑的虔诚，更像是与周围的市井烟火融为一体，老和尚感到强烈的不安。
“这里，算是南方了 吧。”
“很南很南了。”小和尚应道。
“那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老和尚紧握念珠，像是要聚起佛光。
孤鹜有点不知所措，四周人群熙攘，形形色色，它清楚地认识到，这里仍是江湖。他们各自分别，互道珍重，像是多年的老朋友，走上各自的路。
一切都明明白白，但他们仍匆匆错过，因为他们相信命运，而孤鹜怀疑生活。
它继续往南，一片连绵的大山，它飞啊飞啊，似乎这只是通往新世界的临门一脚，心怀期待的它是那么开心。“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它不知疲倦，兴奋至极，以最饱满的热情姿态跨越通往美好境界的最后障碍，日以继夜，夜以继日。
它到了，越过最后一座山，那边的事物，是怎样的？期盼、守望、奋斗了那么久的前方，它竟生出一丝对于未知的惶然。它忍住不去回头，不会望来时走过的路，更重要的是，怕它一回头，会想到在梦里都是朦胧遥远的故乡。那片湖，那条江，它想用自我最虔诚、圣洁的心完成这条朝圣的路。
可这条路本身就不长，它还是到了，望着眼前的一片天地，它在顷刻之间便忍不住回望，然后哑然失笑。
天地无它，眼前的是横流的大江，波澜壮阔，再远一点是一片大湖，上面的水浪还在翻滚，似乎大鹏刚才离开，无人等候。
湖畔一片芦苇丛在风里摇曳，几只小鸭子在里边嬉欢玩闹。
“原来，这里也是江湖。”
可是，孤鹜已经到达了，便不需要释怀。
是啊，它已经明白了，便不需要感慨。
孤鹜回头望了一眼，沧然一声笑，倒在一片寂寂无名的芦苇丛中，落霞洒在它身上，灿烂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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