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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贵的饭局

时间:2023-07-03 18:40:17 来源:爱作文网  爱作文网手机站

单绍武

范天仁醒来的时候,是在足浴房的包间里。这一觉他睡了两个多小时,昨天晚上因为赶一个小说,直到凌晨三点才让大脑停止运转。

范天仁还不到五十岁,叫他老范有些操之过急。他的头发没有帮他的忙,白发不顾他的实际年龄蓬勃地生长。

“太阳要落山了,大作家!”

一张笑眯眯的老脸凑到范天仁跟前,门前的大黄牙特别刺眼,范天仁再熟悉不过,他是足浴店的老技师房卫民。

刚才在梦里,范天仁仍然在构思小说情节。范天仁面露愠色,他为梦里的构思兴奋不已,而房卫民这一声叫就像刀一样把梦切断了。

“老婆跟人跑了,还是私生子找上门了?这么着急慌忙地把我喊醒。”范天仁瞪了房卫民一眼,明显有些不快。

“老婆娘没戏喽,满脸褶子,谁要啊?”

老技师并不恼,说完嘿嘿笑着,眉毛也跟着抖动起来。他跟范天仁认识有小十年了。自从这个店开张,范天仁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房卫民手艺好,范天仁没少照顾他的生意。

“我进来给你倒茶,你的手机一直响,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房卫民像是解释又像是提醒。

范天仁“哦”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取下箍在左手腕上的钥匙,打开衣柜,在手包里摸出手机,有六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范天仁赶紧回拨过去。电话接通,范天仁脸上堆起笑,给对方连连打招呼,然后挂断了电话。

房卫民把茶递到范天仁手里,一会儿工夫,范天仁已经满面春风了。

范天仁望望窗外,天色已经开始转暗。秋天日头明显短了,现在才五点多钟,太阳就有收工的意思,如果是夏天,太阳还在兴头上呢。

范天仁连续几大口把茶喝了,舒服地往枕头上斜靠过去。之前,房卫民倒好的茶已经冷了一段时间,不冷不热,正适宜,范天仁非常惬意。房卫民看得出来。

房卫民坐到床边,把范天仁的腿子放直,两手握成空心拳,在范天仁汗毛丛生的腿上上上下下地敲起来。房卫民尽心地侍弄,范天仁默默地享受。临了,房卫民又在他肩周处重点捏了几把,就像写文章提炼主题。范天仁是耍笔杆的人,肩周炎是老毛病。房卫民几乎和范天仁的老婆一样清楚作家身体的秘密。

“你再歇会儿。”房卫民拎起茶壶,缓缓向包房外走。

“老房,”范天仁挺直身子,盘腿打坐在按摩床的中间,“跟我去喝酒吧。”

也许是刚才房卫民把范天仁弄舒服了,心情好,范天仁突发奇想,他要带老技师去吃饭。他的邀请是真诚的,那个“吧”的语气没有一丝犹豫或是征询的意思。

房卫民转过身子:“人家请你,我跟着你去算什么?不去。”

“没事,一个大老板请我写文章,我能做主。”

“你们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一个粗人去了,丢你面子。”房卫民有些犹豫。

“今天喝茅台,你也不去?”范天仁的话里带着挑逗,其实他压根不知道今天饭局上什么酒。

这句话戳老技师心里去了。半辈子已过,他喝过的酒能盛几个浴缸,但房卫民从未喝过茅台。茅台的吸引力让他无法抗拒,就像女人见了皮草迈不动步子。

“什么老板请你喝茅台啊?”说这话的时候,房卫民已经坐下,他从白色工作服兜里掏出十块钱一包的红南京,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尖夹出一根,摁了两下打火机,对着火苗将烟点燃。包房里很快弥散起十块钱的烟味。

房卫民不走了,笑眯眯地对着范天仁,嘴里还似乎“嘿嘿”了两声,那神情比较暧昧,他好像对喝茅台表现得很有兴趣。老技师有个习惯,说完话,喜欢“嘿嘿”笑两声,特别安详。

范天仁倒开始犯难了。

带着抽十块钱香烟的足浴店技师参加房地产大佬的聚会,亏你范天仁想得出来。房卫民如果一口回绝多完美啊,但是老技师已经坐下来,不走了,他已经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范天仁的热情邀请,他这时候也许正在想象茅台流进喉咙里的喜悦。这时候找任何借口让老技师退出这场聚会都是非常残忍的。

范天仁仔细端详房卫民,心里的不安和忐忑渐渐消退,直至平静下来。房卫民的工作在室内,没经过风吹日晒,保养得很好,肤色白净,看不出是个年近花甲的人。他身体健壮,膀阔腰圆,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头发浓密,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如果把房卫民放到政府大院里,说他是个局长也有人信。假如给房卫民安一个体面的身份,带他去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这种场合只带他去一次,以后房卫民也没有什么机会再与饭局上的人接触,他按摩师的身份没人会识破。

想到这里,范天仁决定,把带老技师赴宴的创意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他告诉房卫民,这样去确实不行,你需要包装。房卫民说,我没有名牌服装,没有名表,怎么包装?吃顿饭要这么折腾我就不去了。他站起身,当真要走。

范天仁不留情面地阻止了他的逃跑。他劝房卫民跟他去,讲了一箩筐话,打消老技师的顾虑,好像他在求老技师似的。他要房卫民记住,他的新身份是热爱收藏的老板,具体做什么生意不消细言,可以朦胧一点。他想起房卫民喜欢穿中式衣服,于是让房卫民回家换一套服装。

房卫民照办了。

半个小时后,房卫民一身对襟式唐装,脚蹬圆口布鞋,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眼镜,出现在包房门口。宽大的唐装搭配房卫民结实的身体,非常合身,长裤飘飘,长袖潇潇,气质优雅不凡,把范天仁看乐了,连声叫好。

房卫民被范天仁看得不好意思,咕哝了一句,吃个饭像进京赶考似的,真不容易。

范天仁没搭他的话茬,眼睛在房卫民身上细细地逡巡,想发现还有什么破绽。范天仁觉得房卫民手腕上光光的,还差点意思,于是把自己腕上的手串摘下,给房卫民戴上,让他抬起手腕,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真正满意地笑了,自言自语道:“没毛病。”

“记住,你是老板!”范天仁穿上衣服,和房卫民下楼时,用指尖点点他的胸脯说道。

范天仁坐着房卫民的电瓶车刚走出一里地,一阵大雨从天而降,粗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向地面,把行人惊得四散奔逃,纷纷躲到沿街的屋檐下。

只十几分钟的光景,马路低洼处开始积水,形成的涓涓细流一齐涌向路边的下水道口。房卫民有些焦躁不安,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而范天仁似乎心情不错,悠闲地看着雨中的城市街景。

“还有多远啊?”房卫民问,语气里有些动摇。

“从这里向前,红绿灯路口往左上解放大街,那里有个大广告牌,旁边是金沙国际小区,就在那里。不是下雨,我们早到了。”

房卫民不吱声了,他掏出一盒整包的烟,拆开点上一支。范天仁看得真真的,是软装红中华,平时老技师舍不得抽这么贵的烟,市面上要卖六十多块钱一包。

“要是被人家识破我不是老板怎么办?”房卫民问范天仁。

“你不说话,只管喝酒吃饭,没人看得出来。”范天仁这样宽慰他。房卫民不吱声,一板一眼地抽着烟,淡蓝色的烟雾在他身前翻滚着,慢慢向远处散开。

房卫民手上的烟刚抽到半截,雨就停了,一星半点都没有,好像天上有个花洒突然被人把开关关了。范天仁说,走吧。房卫民在银行门厅的立柱上将烟掐灭,半截烟舍不得扔,顺手放到耳朵上沿的凹陷处,范天仁看见了,一把给拿下,塞进旁边垃圾桶里。

房卫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直到这时,这个饭局,对房卫民而言仍有戛然而止的可能。范天仁可以找个借口,让房卫民回去,他编个瞎话说,老房,召集饭局的朋友刚才发信息来,他临时有事,今天饭局取消了。然后他们各奔东西。场面虽然有些尴尬,但不会有严重的后果。但是范天仁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想,我如果半途把房卫民甩了,以后房卫民见面就会说,老范,你欠我一顿茅台酒。谁知道那个所谓的饭局存在不存在呢?!

这个饭局对房卫民根本可有可无,是范天仁想多了。他把自己的信用看得太重。人往往是被自己可怜的执念逼得无路可走的,别人也许一点也不在乎。

过了十分钟,他们到达金沙国际小区门口,房卫民再次试图逃跑,范天仁像是抓壮丁一样,把房卫民硬生生地掳进了小区。

金沙国际的门口,年轻的门卫衣着笔挺,姿势如同仪仗队的战士一样帅不可挡。看惯了抄手弓腰大鼻涕一甩丈把远的门卫,房卫民哪见过这排场,想要逃跑一点也不奇怪。

小区门口的绿树上麻雀已经就位,即将开始它们欢乐的夜场。远处的饭店华灯初上,热情高涨地开门迎客。城市某个角落的公园步道上,有人开始结伴散步,情人则去往约会的地方。一切都被时间安排停当,由不得人们自由发挥。回过头来看,好像这时候就该这样。

现在范天仁和房卫民已经进了小区。这是一个在家里进行的私人宴会,主人派来的人——一个帅小伙在前面热情引导着,到了饭局所在的那栋楼,很快就通过电梯上了十二层。

这是一个楼中楼结构。底层是餐厅,上面一层是主人的书房。吃饭时间还早,餐厅里只有厨师在准备晚餐,其他人都在楼上。那个帅哥带范天仁房卫民进书房的时候,吃饭的人都到齐了。房卫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书房,足有五十平米,靠南面墙放着一张大书桌,桌上摆着一个用银色相框装饰的年轻人的照片,背景是泰晤士河。挨书桌西面墙是三列大书柜,里面一层层全是书。书房四面墙上挂了不少字画,有外地名家的,也有本地书画家的,此刻先来的人正在一幅油画跟前品头论足,而范天仁的加入,让讨论更加热烈而有趣。

房卫民完全听不懂这些人口中所言,在这种场合,他没有插嘴的分,显得有些另类。这些书画家他一个不认识,更不懂书画。他是个粗人,与眼前这些欣赏高雅书画的人是两条平行线,尽管在一个城市里呼吸,但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俗话说,乱世买黄金,盛世搞收藏;
但房卫民只知道温饱。如果不是范天仁带他来,他不知道在足浴店之外,还有人乐意把钱花在这些纸上。

房卫民心里说,都是有钱烧的。

看过字画,大约已是七点多钟,房卫民的肚子早就饿了。中午他没有回家,在店里吃了一碗方便面,胃子里没有东西可以消化,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虚汗:他有低血糖症状,肚子一饿,会心慌冒虚汗。听到主人招呼下楼吃饭,最高兴的就是他了。他巴不得早点结束这无聊的闲扯呢。

饭局的主题是主人答谢范天仁,老范用他的生花妙笔为主人的公司写了一篇肉麻的马屁文章,所以范天仁坐主宾席,房卫民挨着范天仁坐。副主宾是房产局的科长何道远,蓝衬衫非常讲究,看得出来,是个衣冠楚楚、春风得意的年轻人。何道远的左边是律师孙有富,孙律师身体精瘦,目光如炬,很有神,和范天仁差不多年纪。主人的对面是公司的驾驶员杜峰,就是那个领他们进小区的帅小伙。这几个人的身份,房卫民是喝了两杯酒以后才搞清楚的。

主人问范天仁喝什么酒,他朝房卫民这边看了一眼,对主人说:“张总,我们喝茅台吧,你电话里不是说有茅台吗?我们今天就喝茅台,我的朋友也习惯喝。”范天仁用眼神示意房卫民,房卫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在座的六个人,他的真实身份连驾驶员杜峰都不如。而范天仁像在足浴店说好的那样,介绍他是位喜欢收藏的老板。房卫民心里感到七上八下。

饭局主人是个有点洋派的二十九岁的小伙儿,大高个,头发微卷。这不就是书桌上相片里的年轻人吗?端起酒杯的时候,房卫民的思路像打通了似的,把照片跟人对起来了。

范天仁看起来跟这些人很熟,天南海北地聊着,频频碰杯。房卫民不敢插话,埋头吃菜。他确实饿了,而且这些菜真他妈好吃,好吃到房卫民直想骂人。房卫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舍不得错过每一道菜,有些菜他都叫不上来名字,又不好意思问。奇怪的是堆了一桌菜,这些人不怎么吃,只顾喝酒。房卫民想,这一桌菜的钱哪,都够我们一家吃两个月了!

饭局进行到下半场的时候,也许是他们说累了,或许是没有话题了,也有可能是范天仁看到房卫民受到了冷落,渐渐地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房卫民这边来。首先是主人,主人是本城房产公司老板张学礼的大公子,刚从英国留学归来,他的老爸准备培养他接班。主人认真打量了一下房卫民,端起酒杯礼节性地敬了房卫民一杯,然后问道:“先生在哪里发财?”房卫民表情平淡地回答说:“发财谈不上,我就是一个打工的,一天挣不了几个钱。”

主人饶有兴味地说:“真会开玩笑,瞧您这气质,哪里像个打工的。”

主人名叫张小天。这个名字还有些来历,当年小天的爸爸妈妈刚结婚,小夫妻俩游泰山,在泰山绝顶,小天爸爸张学礼登高望远,游目骋怀,对着长天许愿,如果生男孩就叫小天,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意思。后来小天妈妈不负重托,果然生了个男孩,遂取名张小天。

房卫民说:“总理都说他是为人民打工的,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总不能超过总理吧?对不对?”房卫民“嘿嘿”笑了两声。

论嘴皮子功夫可难不倒他,在足浴店这么多年,房卫民阅人无数,见识了各路神仙,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他都可以对付一阵。

张小天觉得这个半天不言语的老头是个高人。在他眼中,但凡穿唐装的人,不是武林高手,就是丹青大拿,或者是儒商显贵。房卫民今天这一身打扮,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再加上一脸的严肃,更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张小天哪里知道房卫民并不是有意装深沉,他其实是紧张,这会儿已经裤裆里冒汗、胸脯上淌水了。

张小天虽然喝了多年洋墨水,但却有国学情结,尤其爱书画古玩收藏。回国之后,他广交艺术圈朋友,对投资经营倒兴味索然,让他那个地产大亨的老爸非常苦恼。

当下,张小天认定房卫民绝非庸常之辈。老子说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隐隐于市。眼前这人,笃笃定定是个庞然大物啊!于是张小天起身离席,走到房卫民跟前,躬身称失敬,房卫民赶忙起身相迎。张小天敬房卫民三杯,房卫民也回敬了张小天三杯。

桌上人见张小天如此厚待房卫民,纷纷向房卫民敬酒。房卫民一开始还悠着,不好意思贪杯,茅台酒好喝,总不能自己灌自己,现在众人与他觥筹交错,就不再装矜持,顺水推舟地过了一把茅台瘾,一杯连着一杯干。

酒壮怂人胆,几两酒下肚,房卫民渐渐从惶恐拘谨中解脱出来,刚来时因为紧张,精神紧绷,肌肉僵硬,现在松弛下来,感觉浑身舒坦。

喝得高兴了,房卫民掏出中华烟,散了一圈。张小天说,我不抽烟,都忘了敬烟。顺手把一包细支红中华扔到房卫民面前。房卫民说,其实我抽不惯这种好烟。他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拿出十块钱一包的红南京,举到齐额头的位置晃了几下,对着大家说,我平时喜欢抽这个,今天参加你们的活动,特意买一包中华招待客人的。范天仁赶紧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房卫民才打住了话头。

没承想,房卫民的话,引得大家兴奋不已。何道远说,最高级的幽默就是自嘲,你们看房老板像不像演小品的范伟?大家的目光像射灯一样聚到房卫民脸上。范天仁也像头一回见房卫民一样,把房卫民的长相细细瞧了一遍,说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老房,不,房老板和范伟简直像亲兄弟一样啊!”

张小天也乐了,对房卫民说:“你不要当老板了,跟范伟去演小品,一定火。”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争先恐后地给房卫民敬酒,好像房卫民摇身一变,真的成了明星。

这时,孙有富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地,像要发表一个重要的演说,神态中充满了优越和骄傲。这不是故作姿态,他确实有傲娇的资本。他的名字在圈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北大法律系高材生、市政协委员、市政府特聘法律顾问,任何一个头衔放谁身上,都能炫耀三五年。孙有富的专业没有人敢质疑,一次代理一个经济案件,在法庭上他脱稿讲了一个多小时,愣是把官司扭转了过来,从此得了一个外号叫 “孙铁嘴”。他对自己唯一不满意的是爹妈没给他一副伟岸挺拔的身躯,所以每到关键时刻,总喜欢站起来说话。只有用站立的姿势,才能有效拉抬他的气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之前桌上的话题围绕房卫民展开,孙有富感到有些受冷落,他早看不下去了。孙有富轻轻咳了一下,表示他要说话了。他眼睛盯着房卫民,出人意料地说:“我看你不像个老板!”

一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孙有富这里。范天仁心头一紧,这家伙眼睛真毒,莫非他看出了什么苗头?房卫民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

何道远问:“你凭什么说人家不是老板?”何道远从小到大喜欢看《十万个为什么》,虽然已三十挂零,但还是比较萌,属于好奇心爆棚的那种人。他对孙有富的发言既有好奇,也有替房卫民打抱不平的意思,他一直看不惯孙有富盛气凌人的样子。

“凭什么?”孙有富定定地看着何道远,停顿了一下,好像要卖个关子。在他心里,何道远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这也难怪,何道远民办本科的文凭确实寒碜,要不是有个当市政府副秘书长的爸爸,想进房产局这样的好单位简直难于上青天。遇到何道远,孙有富有一种天然的智慧优越感。

孙有富说:“你们见过这么低调的老板吗?穿个古代人衣服,一双老布鞋,全身的行头加起来值不了几个钱。哦,他手腕上那个串可能是个宝贝,可那玩意不会是借的吧?”说到这,孙有富放肆地大笑起来。

张小天拍拍桌子制止他道:“嘿,大律师,人家房老板到现在也没有说几句话,更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什么意思啊?越说越不像话了。”

范天仁也作色道:“房老板是我请来的客人,给鄙人一点面子好不好啦?”

孙有富作为律师,平常讲话还比较理智,但今天酒有些喝高了,就放浪形骸起来,他对张小天欠了一下身,继续发挥道:“请问各位,现在的老板哪个不是穿金戴银,浑身名牌,开豪车,住别墅,外面养情人,开口牛皮烘烘?新闻报道,山西有个挖煤的老板,嫁女儿花了八千万,挥金如土哇!虽说他们有钱了,实现了财富自由,但是德不配位,精神世界是一片沙漠,他们只顾享受,社会财富掌握在这些人手里是种悲哀,明年政协会议我要写一个限制富人的议案。”

张小天很是不满,打断他的话:“大放厥词,我看你得先学会尊重别人。”

范天仁也说:“你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张总的爸爸资助失学儿童,给敬老院捐款,是有名的爱心人士。大多数富人是好人!”

孙有富端起酒杯:“张总觉得我讲得不对,我自罚一杯。”他把酒干了,换了一副面孔,指着众人大笑道:“我跟房老板开玩笑呢,看你们一个个的认真样!”

然后他对着房卫民和颜悦色道:“房老板,你别介意。我是说你不像老板,并没有说你不是老板。一字之差。不像老板,才更有老板的气质,儒商嘛!”

听听,这孙有富发挥咬文嚼字的功夫,把话头又绕回来了。

听孙有富这么一讲,房卫民松了口气,算是虚惊一场。

刚才孙有富恶搞房卫民的时候,范天仁如坐针毡,生怕房卫民吃不住孙有富的吓,道出实情,出自己的洋相,一直拿眼神稳住房卫民,好在房卫民只是一个劲地“嘿嘿”笑,没有说话,这一关基本算过了。范天仁看着房卫民,心里直想笑,他甚至把二郎腿都跷起来了。这房卫民太逗了,他少言寡语,不仅不显得木讷,反而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每一句大实话,不但没穿帮,反而被当成低调和幽默,受到这些有头有脸的人恭维。这不,何道远也笑嘻嘻地端着酒杯过来给他敬酒了。

四瓶茅台酒不知不觉全干完了。

在开第五瓶的时候,张小天突然对房卫民的手串生出浓厚的兴趣,他与范天仁换了座位,坐到房卫民的身边,请求房卫民把手串给他玩玩。房卫民摘下手串,交给张小天。张小天掌心向上,掂了掂重量,然后凑近了仔细看一颗颗珠子,爱不释手。

房卫民说:“这是海黄,老料!行货!”

“什么是海黄?”杜峰问。

张小天抢过话头答道:“海黄就是海南黄花梨。海黄纹路大气,沉重压手,有灵性,盘玩一段时间,包浆出来了,珠子就更加油滑圆润。”张小天趁机卖弄了一下。

“张总是行家。”房卫民顺势给了张小天一个赞。“看珠子,首先就得看包浆,有年代的才是好货。”

孙有富和何道远说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张小天把手串递过去,大家挨个传看了一遍。到了范天仁手里,他装模作样像头回见一样,认真端详一番,然后交到房卫民手里。

何道远问房卫民,刚才你说的包浆是什么意思?

房卫民不慌不忙地答道:“包浆就是珠子表面的油光,假的珠子是抛光打磨的,好珠子是时间形成的。农民用的锄头看过吗?木柄表面油光锃亮,就是包浆。”

何道远听了,像个认真听课的学生连连点头。

范天仁被房卫民的超常发挥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房卫民的这些古玩知识从何而来。在足浴店,他和房卫民交流最多的是各种真真假假的坊间传闻,为写作提供了不少素材,想不到古玩他也有一手。其实范天仁不知道,房卫民在服务业待久了,接触各式各样的人,早练成了万金油。

张小天对这个手串爱不释手,他对房卫民说:“房老板,你开个价,给我玩玩。”

房卫民看了范天仁一眼,表现得很为难:“朋友借我玩的,我做不了主。”

杜峰说:“你这么个大老板,手串能是借的?张总喜欢这宝贝,你就卖给他吧。”这个司机做事勤快,平时不多话,很得小天爸爸喜欢。小天回国后,他就跟了小天。

张小天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我喜欢这货,五万十万你开个价。”

一时间,为了这个手串,双方僵持不下。

范天仁觉得再不出场局面就要失控了,他对张小天说道:“今天我们把酒喝好了,手串的事,以后再说。”何道远也来打圆场,张小天见房卫民的态度一点不松动,心知这是个好东西,人家肯定是不太肯松手的,于是只好就坡下驴,岔开话题,重新回到喝酒的轨道上。

第六瓶酒干掉的时候,六个人都喝高了。何道远直接下到了桌子底下,旁若无人地呕吐起来。

范天仁是和房卫民一起走的,但怎么回的家他没有任何记忆。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范天仁被一通硬邦邦的拍门声吵醒了。他有些恼怒地打开门,一高一矮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外。高个子的年轻警察叫张彪,拍开门,直通通地问道:“范天仁在家吗?”

范天仁有些意外:“我就是。”

张彪说:“你手机怎么关机了?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们是先锋派出所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范天仁说:“找我什么事啊,警察同志?”边说边想把警察往家里让。

人家没有进门的意思,小个子警察说:“找你肯定有事。把衣服穿起来,这就跟我们走。”说话的小个子警察叫董敏,口气也一样有些冲。

范天仁发现自己穿着睡衣,于是回屋里穿上长裤和衬衫夹克。门外这两个警察看样子很急,连问话的时间也不给范天仁留。

范天仁住在离足浴店不远的老小区,邻居们一起住了十几年,彼此都很熟,上警车的时候,几个邻居诧异地看着他。范天仁故作轻松地对他们略微笑了笑,想化解一下尴尬。

警车开上大街的时候,范天仁终于憋不住,在后排座位上倾着身子问副驾驶座上的张彪:“警官同志,找我究竟什么事啊?”

张彪也不回头,甩过来一句话:“你昨天是不是和房卫民在一起喝酒?”

“是。”

“房卫民他出大事了。”

范天仁一听这话,心乱七八糟地猛跳起来:“房卫民他出啥事了?”

张彪道:“他喝酒回家在路上摔了一下,正在医院抢救呢。”

董敏也跟了一句:“你们这些人,上了酒桌就不要命。”接着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对这句话的强调。

警车把范天仁带到第二人民医院,昨晚一起喝酒的人都已经到了,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一个个脸色很难看,看到范天仁走过来,怨恨地看着他,谁也不想同他说话。何道远索性走到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心事重重地踱步。

急诊室门口,有个女人不断扒着门缝向里看,停一歇,又把一侧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显得非常焦急。范天仁后来知道,这是房卫民的老婆。

范天仁来之前,抢救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半个小时后,急诊室的门开了条缝,跟着出现一张戴着护士帽的脸,没等门全开完,房卫民的老婆就急忙问护士:“人碍事吗?”

护士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得到这个消息,房卫民老婆和范天仁他们稍稍有些安慰。

接着医生出来了,房卫民也被担架床推出来,向留观室而去。房卫民的家人在后面跟着。

张彪把范天仁他们和房卫民老婆叫到医院二楼的一个会议室,他说:“情况各位都知道了,房卫民还在危险期,现在救人是第一位的,没有我们派出所的允许,请你们不要出远门,随叫随到,配合医院做好救治工作。”

张彪见他们都不说话,敲敲桌子说:“救人要紧。万一房卫民有大问题,你们一个也逃不掉责任。”

房卫民的老婆双手捂脸哭起来,她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倾泻出来。

范天仁想去安慰这个女人,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从医院出来,范天仁几个在医院门外围墙的广告牌下停下来,孙有富指责范天仁不该把房卫民带来。何道远也埋怨范天仁多事,对房卫民的病情忧心忡忡。范天仁不敢说话。张小天说,饭局是我组织的,谁会想到出这种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有什么事我顶着。

听了张小天这么说,范天仁感到有了主心骨,心里方轻松些。

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在孙有富的身边转来转去,咬他的裤脚,孙有富一脚踢翻了它。小狗打了几个委屈的滚,摆正身体,头向着他的方向,不屈不挠地“汪汪”叫着。

“哪里来的野种?今天尽是倒霉事!”孙有富跺跺脚,跟小狗对视着。

孙有富情绪非常激动,他又拿范天仁撒气,一把抓住范天仁的手,眼睛里喷着愤怒的烈焰:“你真害人!”

他矮小的身躯充满了战斗精神,那架势好像还要干架。

张小天将他拉到一边去,好言相劝了几句。

自从知道房卫民出大事后,何道远最紧张,他一直盘算着自己的心事,六个人中他是唯一的公务员,如果这事被单位知道了,多严重的处理皆有可能。他讨好地对大家说:“钱能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如果要我出钱,我愿意出。求求诸位兄弟,警察处理的时候,拜托言语一声,证明我没有喝酒。”

孙有富不同意:“给你洗白上岸,我们怎么办?”

何道远央求他说:“哥哥,我不是有公务员这身皮嘛,平时兄弟们处得不错,现在兄弟有难,请哥哥拉一把。”

张小天小心翼翼地在何道远和孙有富之间帮衬着,事情到现在这地步,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出什么幺蛾子。张小天的心里也烦透了。

过了两天,房卫民总算从鬼门关挺过来了。医院给房卫民做了胸腔手术,抽掉积液,主治医师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不过房卫民一直说头疼,可是头部透视检查没发现问题。房家人说,可能是那天晚上头被撞了,留下了后遗症,过些日子就会好的。房卫民老婆告诉范天仁,那天晚上房卫民喝那么多酒,还骑电动车回家,路上摔了一跤,电动车的手把戳到了肋骨。要不是被一名出租车司机发现,夜深人静的,恐怕要出大事。

“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个司机师傅也住我们小区,认得房颢爸爸。要是不认识的,说不定就不救了。”房卫民老婆的话里带着庆幸。

她口中的房颢是他们的儿子,在医院范天仁见过那个高中生。而房卫民老婆讲述的出事细节,范天仁半点印象也没有,早知道有今天的结局,他就是租一辆保时捷也要把房卫民送到家。

不幸中的万幸,人还活着。范天仁想。

可是孙有富不这么想,那天他们几个带着水果去看房卫民,孙有富在路上说,死了最多赔点钱,半死不活的最要命,以后他们家还不知道会怎么讹我们呢。

范天仁一听这话就来气:“想咒人家死吗?做人要积点德。”

孙有富振振有词:“说漂亮话没用,法不容情。你们这些文人呀太天真。”律师说话的姿势就像是在法庭上辩论。

范天仁一急,差点儿就出手了。好在一下子被人摁住。

范天仁白了一眼孙有富:“你这种人做律师也是老天搭错了神经!”

是什么样的爹妈才能生出这么个一九得八、三七二十二的东西来哩?范天仁真想抽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房卫民的危险期过了,转入普通病房,医生说他的胸腔积液还要打一段时间吊针消炎,而且他经常叫头疼,医院检查又查不出原因,所以不能回家,要住院治疗观察。

范天仁和张小天隔三岔五到医院探望房卫民,这里数范天仁来得最多,他觉得对不起房卫民,都怪自己,让老房遭这么大的罪。

孙有富口口声声只说这要花多少钱啊,这要花多少钱啊!明显是有许多不满情绪。

房卫民的陪护任务除了他老婆外,主要就落在了范天仁身上。按照排班,那天喝酒的几个人都有分,第一天就从范天仁开始。第二天,是张小天轮班,他说公司里有事,请范天仁帮忙,范天仁不好意思推脱。房卫民是他带去的,这似乎成了他的原罪。

也好,消消自己的罪业。再说了,也陪房卫民聊聊天。

头一天,他跟房卫民聊了很多话,今天他感觉话题有些不够用了,房卫民足浴店的那点事,像一口枯井被他掏空了。于是他对房卫民说,今天聊什么呢?总要找个新话题吧?房卫民说,足浴店的事情你都听过了,总不能再给你讲一遍。范天仁想了想,那就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房卫民踌躇了片刻答应了。

房卫民讲的过程很凌乱,但范天仁是个作家啊,这样,房卫民的生平,也就被他理了个七七八八。

房卫民说:

我啊,是1956年生人,比你大十岁是吧。我从小就不爱学习,捧起书就犯困。学期结束,考试成绩出来,人家考得好的,回家报喜,好像考中状元似的。我考完试,大难临头,被我爸拿着棍子追着打。我跑步快,都是小时候被我爸撵出来的,这要感谢他老人家。十九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捱到高中毕业,在家里吃闲饭,没事干,我爸看着我就唉声叹气。第二年,我爸七弯八拐托一个亲戚找到区工业局局长,得了一个招工名额。工业局下面有很多厂,砂轮机厂,服装厂,弹簧厂,橡胶厂,厂子很多。我爸要我上机床厂,生产的机床出口,名气大,有面子,效益也好,过年过节发好多福利,我家有亲戚在那个厂,老听他炫耀。我妈不同意,她说区纺织厂好,效益虽然不如机床厂,但是厂里女工多,找对象容易。我进厂的时候,已经十九岁,到了处对象的年龄。

我们家实行民主集中制,大事小事我爸先民主,最后由我妈集中拍板决定。听我爸说,他们刚结婚时,他曾经对我妈的专制提出过挑战,但我爸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些摆事实讲道理的和平起义被我妈一概镇压了。在认清形势后,我爸选择安定团结,老老实实,彻底放弃了抵抗。

我的性格像我爸,比较蔫,我长到十六岁,个子不像同龄孩子那样蹿高,我爸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民啊,看你这模样,爸担心你以后要重蹈我的覆辙啊!”

我爸的话,我以后用了几十年才体会到。

而我妈的决定,则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妈她当年没有意识到。

进厂后,我贪玩的习性改变了不少,一心一意跟师傅学技术。我干的是保全工,在车间里修理机器,不到半年时间,就能独当一面了,有些在我前面进厂的人也不如我。厂长开会还表扬了我。学习的机会没抓住,工作不能再混了。我爸看我学好,脾气也改了,不像以前那么暴躁。有一回他喝酒喝高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的变化太大了。”

我真的变了。开始注意自己的发型、穿衣打扮,喜欢在女孩子面前卖弄自己的好。

我们车间有个姑娘,小名叫淼淼。就是上面一个水、下面两个水的那个字,我是知道的。淼淼的样子与她的名字十分相衬,水灵灵的,皮肤雪白滑嫩。淼淼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眼睛亮晶晶的,鼻梁小巧精致,鼻尖向上一直到两眼之间的凹陷处,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我们车间四十三个女工,最有风姿的是顾圆圆,身材高挑瘦削,丹凤眼,柳叶眉,像画上人似的,放到现在能做演员。淼淼论长相只能排在顾圆圆后面,但是她身上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气质,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工闲半小时,我们打打闹闹,她捧一本书安静地坐在外面雨棚下看。

我给淼淼写过几封情书,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很失望。

厂里其他车间的小青年找顾圆圆玩,带东西给她吃,车间里的女工见了吃醋,要我们车间的男保全工赶他们走,说把那些小青年赶走了,晚上就同我们看电影。但是淼淼不太参与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她喜欢看书。她的爸爸是老师,她想读大学。可是她家成分不好,怎么可能上大学呢。猴子在背后都不知道讥笑她多少次了。

车间里有几个女工对我有意思,有意无意跟我开一些意味深长的玩笑。但是我装不懂。她们以为我喜欢顾圆圆。

她们都没有猜对。顾圆圆太招蜂引蝶了。我喜欢的是淼淼。

猴子也是我们车间的保全工,跟我同一年进厂的,这小子头脑特别活络,要是他钻研业务,厂里没人赶得上,但是他工作偷懒,喜欢跟领导套近乎。猴子能说会道,厂里各种新闻他都知道,添油加醋讲给女工们听,逗她们开心。猴子个子不到一米七,我一米七二,比猴子高,他是我们车间保全工里最矮的一个。他在顾圆圆面前自卑,曾经被顾圆圆羞辱过。而他喜欢淼淼,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进厂的第二年夏天,一天猴子说,在我们厂子西边五里地,有一个果园,西瓜、香瓜、番茄什么都有,有得吃有得玩,把我们心撩得痒痒的。下班前,我们要好的七个人,有男有女,开了个小会,约好晚上去果园偷瓜。顾圆圆说,晚上有瓜吃,晚饭也不需要吃,瓜就能吃饱。我们听了无限憧憬地笑了。

那天晚上,天特别黑,出了城,路灯没了,伸手不见五指。有三个女孩子,顾圆圆、淼淼和另外一个女工徐红艳。果园没有人去过,凭着感觉,沿着一条小路摸黑向前走,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水泥路没有了,脚底下感觉是松软的土路,心想,果园快到了吧。

又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肚子已经很饿了。之前,我们听顾圆圆的话都没吃东西,想腾出空间吃瓜。可是果园到底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这时前方有灯火,那里好像是一个农家,我们忽然有了希望,在无边的黑暗中,它像灯塔一样召唤着我们。在快要接近农民的院子时,一条狗冷不丁蹿出来,虽然只是一道黑影,但是它的吼叫在寂静的夜空里,放大了成倍的凶恶。

我们便逃,一个劲地跑起来,似乎这样才能逃命。直到听不到那恶狗的咆哮,才停下来。

我们越走越远,也越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们迷路了。

黑暗中,顾圆圆说没劲了,打死也不走了。走投无路的七个人在一个土堆旁歇下来,又饿又困。偷瓜的想法是猴子提出来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他,顾圆圆骂得最凶。猴子很丢脸,想辩白,嘴里含混不清地叽咕几句,我也没听得清,累得只想睡觉。

我们刚出城那时候,天上繁星满天,虽然不够给我们照明的亮度,但是有它们一闪一闪的,心里感到踏实。我们还边走边讨论哪颗是北斗星,淼淼学识渊博,指给我们看北斗的确切位置。

这时候,风开始大起来,灰尘扬在脸上,嘴里有一股泥土味。星星也隐身了,天上和地下一样黑。我们就像在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连狗叫的声音也没有。风在耳边很舒服地萦绕着。渐渐地没有人说话了。我们都睡着了。

七个人像死猪一样撂在黑乎乎的野地里。

我们一直睡到太阳刺眼睛,周围的一切景物,近处的草、垄埂、沟渠,远处的旷野和绿树都分明起来。不知谁惊叫一声,我们吓得站起来。顾圆圆指着我们昨晚睡的土堆,浑身直哆嗦:“这是死人墓吧?”

我回身一打量,可不是吗?是农村土葬的那种墓,坟头还是新的,压着一张红纸,在我身边不远处,烧纸的灰烬触手可及。我抓住淼淼的手,一阵狂奔,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跟在我们后面歪歪扭扭地跑。好像厉鬼从坟堆里爬出来,追着我们似的。猴子在后面喊:“鬼来了,鬼来了!”吓得几个女生吱哇乱叫。

这里根本就没有路,不知道怎么竟跑到坟堆里来了。跑了一阵,才敢回头看刚才的地方。远远近近不止一个坟堆呢,刚有些放松的心又怦怦地猛烈撞击起来。

回去的路上,我们遇到了果园。它竟然是在离坟堆不足两公里的地方。昨晚我们实际上是在城郊十几里的地方兜圈子,并没有走多远。猴子说要是带个手电筒就好了。大家都十分不满地拿眼睛瞪他。

看果园的是老人与狗。老人六十多岁,两颗上门牙缺了,说话漏气;
狗的左腿有些瘸,走路不平衡,像个卫兵似的,寸步不离跟着老人。老人弄清了我们的身份,在一把半高的旧木椅上坐下,慈祥地望着我们。而狗很警惕,冷冷地监视着我们这帮不速之客。几个女生靠在一起,有些怕,望望狗,又看看老人。老人嘴里发出一声口哨,狗听懂了老人的命令,立即收起它的凶样,弓着的背塌下来,乖乖走到老人身边,前腿像两根柱子似的支撑着上半身,屁股坐在地上。老人并不看狗,好像知道狗头的位置,熟悉地顺着狗头上的毛捋着、捋着。

猴子可怜巴巴地对老人说:“我们在坟堆上睡了一觉,一夜没吃饭,想要点吃的。”老人笑眯眯地挥挥手:“早饭我这里没有,你们就吃瓜吧,又顶饱又解渴。”

我们欢喜起来,进了果园。几个女生找水先把脸洗干净了,然后拣各自喜欢的瓜果吃将起来。

我就近摘了一个漂亮的番茄,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殷勤地递给淼淼。她没有接,她的眼圈黑黑的,一脸的疲倦。

我好尴尬,顺手把番茄塞进自己嘴里。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嗓子都快冒烟了。猴子一个人坐在远处,大口啃着西瓜。

我吃了一个番茄、一个西瓜,人立刻精神了很多。

那天我拉上淼淼的手了,是在坟堆逃跑的时候。要是在平时,没有理由,不敢造次,而那天是很自然的。那个感觉,我一辈子忘不掉。温热娇小细腻柔软,好像绸缎一般。而绸缎是没有那种能把男人的坚硬融化的温热触感的。

回去的路上,淼淼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闷闷地走。或许是她昨天没睡好吧。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七个人一夜没回家,家长们天没亮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厂里找人。厂里回不知道,胆小的家长都吓哭了。顾圆圆、淼淼和徐红艳的家长最着急,女孩子容易吃亏,他们的担心更多了一层。

早上八点钟,我们出现在厂里时,家长们又惊又喜,心里所有疑云都散开了。猴子爸爸骂骂咧咧的,要打猴子,被顾圆圆爸爸拦住了:“唉,没事就好,都回家吧。”

那个夜晚我记了小半辈子,一点不后悔。人的一生不做一两件鸡飞狗跳的事情,哪里还对得起曾经人模狗样活过的人生呢?

偷瓜那晚的下一个星期天,淼淼找到我家里。那时我们家住在太平桥南边的平房,最后一排的最西边。她把我叫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欲言又止的样子,表情很难看。我给她写了好几封情书,连个响声也不曾见,今天亲自上门来找我,感觉像做梦一样。我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瓶汽水,用牙咬开盖,递给她一瓶。她只喝了一口,就开始哭,而且越哭越凶,泪水立刻把娇美的脸搞得梨花带雨的。我没见过这阵势。与大姑娘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她。

我说:“有什么事你好歹也要跟我说清楚呀?”

她听了我的话,抹了一把脸,拿眼睛看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好像在酝酿什么。仍然没开口。

我像在慈祥的毛主席画像前表决心一样,庄严地对她说:“上刀山下火海,我房卫民在所不辞。”

“你敢不敢跟猴子打一架?”

“谁?”我想再听她说一遍。

“孙——永——生。”淼淼一字一顿,每个字发音都费了很大力气。孙永生是猴子的学名。

“打他干什么呀?”

“你打还是不打?”淼淼仿佛在给我发战书,“如果你的女朋友被人欺负,怎么办?”

这个没头没脑的话,把我整懵了。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淼淼说,我们在坟堆睡觉的那晚上,猴子趁着天黑,对淼淼下手了,吓得淼淼一夜没睡,尽管没让猴子得逞,但是淼淼受到了侮辱。

我只觉得血直往头上涌:“孙永生真不是东西!”我抓起脚跟前一块石子,狠狠砸到对面的墙上。

“如果你是一个有种的男人,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吧?”淼淼的眼睛牢牢把我锁住。

我不敢接她的目光,心想:淼淼哎,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呢?是要比武招亲吗?我做梦都想跟你好呢,可是打出人命来怎么办?你抛过来的哪里是绣球,分明是烧红的大铁球啊!

淼淼的眼睛已经被羞愤烤得发烫。

第二天,我给孙永生下了战书。

决斗是在东北郊废弃的打靶场进行的。

那天天气不错,太阳安详地照在打靶场上。这里方圆几公里没有人烟,安静得出奇。偌大一块地方坑坑洼洼,除了一个一人多高十几米长的土堆、一个水塘,水塘边的一排杨树,几乎没有突出的景物,只有草不受管束,在所有适合它的空间自由自在地生长。水塘边上一排杨树有两人多高,是后来栽种的,风在旷野上激情澎湃,在草尖上、杨树的枝丫间畅行无阻。这里像一个古战场,那种庄严肃穆非常匹配今天的决斗。

早上九点钟的光景,太阳升起老高了。我和猴子一先一后如约而至。猴子穿着一件海魂衫,下摆扎在裤腰里,显得个子更小。我以为他不敢来,因为论身体素质他不是我的对手,他可以找个借口临阵脱逃,可是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胆怯,还是在我前面到的。我敬他是条汉子。

下战书那天,我和猴子定了规矩:一、这是我们两个男人的事,谁也不许带帮手;
二、徒手搏击,不带任何武器;
三、愿赌服输,过后不作任何报复。

在正式决斗之前,我又重申了这三条。猴子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没带人来。”他把海魂衫拉出来,掏出裤兜的口袋给我看,表示身上没有藏任何武器。我也照做了。

决斗前两天,我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虽然猴子大我一岁,但我壮实,他瘦小,力量上差了我一截。我有胜利的信心。我们最后确定比摔跤,三个回合定输赢。前两个回合我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压在胯下。决斗在这个时候应该结束了。猴子满头大汗,海魂衫上尽是泥土和扭打时我用手揪的印子。他真的是不吃打,坐在地上张着嘴巴一个劲儿喘气。

我拍拍汗衫和裤子上的土,右手捋一捋额前的长发,准备得胜回朝,向淼淼交差了。

我愉悦地在心里打扫战场,打算独自回家了。跟猴子一起走,他会尴尬的,我们之间说什么都不是很合适,我要给失败者留点面子。

这时,我看到猴子站起来了。“我们再打一盘,一盘定胜负。”

猴子的请求我完全可以不予理会,按照规则他已经输了。再打一盘,也许是想挽回一点面子吧。打,他是赢不了的。我这样想。

于是两个小公鸡为一个女人重新站上了角斗场。经过前面的较量,已经知道猴子的实力,我决定不用什么复杂的技巧,直接上去抱住他,然后用身高差和体重优势将他提起来,惯倒在地,取胜连三分钟都不需要。我确实这么干了,上去一把搂住猴子,抱定,正要提他身体,突然猴子喊了一声,我一愣神,下意识地松了手,猴子趁机在我的臂弯里向下一溜,一手抓到我的裤裆,我感到下面一股无法名状的痛冲向脑门。还未来得及骂他,猴子倾尽全力用肩头猛地一顶,我仰面朝天翻倒在地。

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当我反应过来,猴子开始撒腿就跑。我恼羞成怒,一跃而起,拼命追赶猴子,要猴子向我道歉。

猴子很聪明,他机敏地在土堆和水塘之间反复绕圈,好几次眼看接近了,又让他闪身躲开。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是两个年轻人在打闹呢。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猴子能不能被追上,都无关紧要。即使我逮住猴子,也最多捶他一顿,假使他抱头求饶,不再骚扰淼淼,甚至能免于挨打。但是后来偏偏出了个天大的事情。猴子被我追得急了,一个趔趄摔向水塘,被岸边一棵树的枝丫刺破了肋部。我把猴子抱上来时,他已经昏死过去,肋骨那边渗出的血把海魂衫染红了一大片。

我整个人傻了。

我活了二十年,没经历过这样恐怖的场面。

没有任何悬念,我被关进了看守所。

淼淼来看过我几次。每次来都哭。

法院审理认定,我是故意伤害,判了三年。我没有辩解。

离开看守所去服刑的那天是个阴天,季节跟现在差不多,要穿秋衣秋裤了。淼淼带着生活用品和几本书给我送行。看守在前面引导着,我穿过一排平房,拐个弯到了离看守所大门最近的会见室。我被送进看守所时,家里找关系打了招呼,因此我在这里没有太吃苦。在会见室外面,看守给我打开手铐,神秘地对我一笑:“要见你的这个姑娘很漂亮呢,你小子艳福不浅呀!”

我感激地对他一笑。这个看守人不错,平时对我就很关照;
如果戴着手铐见淼淼,多丢人哪。

我和淼淼隔着一道高高的铁栅栏说话。看守在离我们五六米远的木椅上坐着,身体斜着,不正对我们,但是他略微侧一下头,就能把我们控制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淼淼那天穿了一件好看的米色短上衣,头发束成一把,翘在脑后,姣好的面容光彩照人,我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她问了一些能不能吃饱穿暖之类生活上的事情,然后告诉我猴子已经出院了,肋骨断了几根,静养个几年问题不会太大。她说,猴子的父母上门到她家闹了,她父亲给人家赔不是,给他们家送礼。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语气里满是自责。

我反过来安慰她:“没出人命就成,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谁能一辈子都走运坐顺风船?再说事情是他引起的,他就不应该那么下流。”

淼淼隔着铁栅栏抓住我的手,用力摇动几下:“他是有那个企图,但没把我怎样。”淼淼想让我相信她还是纯洁的,我懂她的意思。

可这又能怎样,我已经是一个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囚犯了。

淼淼说:“你在那边无聊的时候就读书,看完了我再给你送新的,三年时间很快的,一晃就过去了。”

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淼淼自始至终没有哭。知道她要来送行,安慰她不哭的话我都想好了,但她没有哭。她不停地跟我说话,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意,我知道她怕我因此而消沉,在竭力鼓励我。我能明白她的用意。

看守向我们这边走过来,我看着淼淼鲜花一样的脸,异常坚定地说:“找个好人嫁了吧。”然后头也不回,在看守前面走出会见室。

走到监舍门口,我再也控制不住,猛烈抽泣起来。

房卫民的腿慢慢消肿,一天好似一天,只是时不时喊头疼,医生也搞不清原因,只能安慰他。

范天仁这些日子除了担心房卫民的病情,他还有一块心病,希望张小天、孙有富他们几个不要知道房卫民的真实身份,不然他们会耻笑他交这样的朋友,把一个弄脚丫子的带到那个体面的场合,还把他包装成风光无限的老板。

事情已经捅大了,真不能再出这糗事儿了。

按照排班,今天本该是孙有富来照顾房卫民,他说有个很大的案子要开庭,来不了。孙有富很忙,他是本城有名的大律师,找他打官司的人要排队,这不假。范天仁也明白,孙有富是有意推托。但范天仁又没法计较,谁让自己是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呢。而且范天仁还想听房卫民的故事,他倒发现,房卫民的事情,写下来,是个不错的东西,于是毫无怨言,捎上老婆煮的乌鸡汤,继续去陪房卫民。

范天仁进病房的时候,房卫民靠在床上打点滴,盐水就快要滴完了,他老婆去找护士换输液瓶。范天仁刚把盛乌鸡汤的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房卫民老婆就带着一个满脸痘痘的护士进来了。一会儿工夫,护士换好输液瓶,手插在口袋里问了些房卫民的身体情况,然后对范天仁说:“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少讲话。”说完,这护士像个老师一样严肃地走了。等护士消失在门口,房卫民对范天仁挤挤眼。两人会心地笑了。接着范天仁与房卫民老婆闲扯了几句,他老婆讲要去学校找老师,就麻烦范老师照应一下。范天仁连忙说,你放心去吧,有我在这盯着,反正我是个闲人。房卫民老婆对范天仁笑了笑,把房卫民的换洗衣服塞进一个包里,对房卫民叮嘱几句,出了病房。

范天仁跟房卫民的女人接触不多,不过感觉她不是个粗人,温文尔雅的。范天仁总觉着亏欠房家人,一见着房家亲友,就有种负罪感。

不过,与房卫民在一起,范天仁就自如得多,毕竟他们认识了很多年,有些事情不需要用言语去解释。范天仁说:“老房啊,昨天你讲的故事我给老婆说了,她直掉眼泪,一直想来看看英雄救美的人长什么样哩!”

房卫民摆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真觉得有趣,我今天接着给你说吧。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范天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朝房卫民跟前凑近些,好听清楚一点。房卫民一边讲,他一边记。真弄得像个采访采风了。

我在里面整整三年。

房卫民又开始说了。

这三年,跟重新读了一个高中一样。高墙里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沉闷无聊单调,我就像从五颜六色的大街上被一列火车拉进黑洞洞的隧道,隧道长得看不到尽头。我在这个隧道里待了三年。高墙里什么人都有,不少人在里面待傻了。幸好我只待了三年。烦躁的时候,我曾经恨过猴子。我的过失不应该判这么重。不过我后来想通了,毕竟人家受了伤,决斗也是我约他的。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

唉,里面的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伤自尊。

我在里面天天数着日子,盼着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总算熬到出狱的那天,爸妈在监狱门口等我。办完一切手续,我从监狱大门旁边的便门走出来。那天是个晴朗的天,太阳照得头都有些晕。可能在高墙里面待久了吧,猛然来到自由世界,一下子不适应。我跨出监狱的门,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爸爸妈妈,我上去就抱住他们,当时倒没哭,后来往公交车站走,没说几句话,说着说着就哭了。

那是1979年,大街上到处都是标语,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意。在里面服刑,也能看到一些新闻,知道国家发生了大事。

外面的气氛很喧闹,我一时之间倒是难以适应。

那天晚上,家里热热闹闹地办了一桌饭,把亲戚请进门,为我洗洗风尘。爸爸一个劲地喝酒,妈妈把菜烧好,摆上桌,她也不吃,坐在我旁边,眼睛一直不离我左右,生怕把我再弄丢了。那天,大家好像约好了似的,绝口不提跟坐牢有关的事。那天的话题就是吃饭和喝酒,妈妈把我喜欢吃的红烧肉、鸡丝粉丝、炸肉丸都烧了一盘,然后往我碗里夹菜。在里面待了三年,我忘记了好多美食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适应眼前美酒佳肴摆满一桌的盛大场面。

妈妈给我准备了一顶帽子,那是一顶草绿色军帽,大半新的,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寻到它的。吃饭的时候,我就戴着它,直到一个月后,我长出了一头浓密而自由的头发,乌漆油亮的,把额头盖得密不透风。这之前,我一直戴着这个帽子。

回到家里有两个月时间,我很少出门,怕见人,尤其是熟人。我不敢与熟人的目光对视。我知道,人家是正常的,是我自己心里有一块伤疤,怕被人揭开。

我整天在家里吃饭睡觉看书。那时没手机,没电视,窝家里特无聊,除了吃饭睡觉就只能看书。我爸爸是个工人,没什么文化,家里的小说书故事书不多,仅有的几本被我翻烂了,情节我都能背下来了,后来就看其他杂书。在监狱里,淼淼给我送过几回书,里面有图书室,也能看到不少书。但我跟书没缘分,上了年纪才知道,不读书是没有出路的。可惜,我不是那块料。

妈妈说,民哪,你成天在家里蹲着也不行哪,闷坏了咋办?你不偷不抢,怕个啥呀?

我也觉得老猫在家里不是办法,而且让爸妈担心,于是我白天睡觉看书,晚上戴着帽子上街漫无目的地闲逛。

我从剧场路走到了小海路,小海路南边拐角就是我们厂,远远地就看到厂门口的灯很亮。我在厂对面的小巷口,躲在一个水泥电线杆后面,对着那个熟悉的地方张望,看到厂门口用石灰水刷得很白的门楼,门楼下面挂着四个红灯笼,每个灯笼上一个隶体的大字,连在一起读就是“欢度春节”。那天晚上天很冷,我缩成一团,边看边想着往事,接着到了下晚班的时间,门卫周师傅穿着那件油渍麻花的黄大衣,把正门的锁打开。他斜着身子用力拉开大门,大铁门移动时,“吱呀”“吱呀”作响,这个声音那么熟悉,听得我激动得浑身毛孔都张开了。后来一大群人从铁门里走出来了,我看到了猴子、顾圆圆、淼淼他们,个个都快快乐乐的样子,门卫老周跟他们打招呼的声音一直飘进我的耳朵。

回来这么长时间,我都不敢到这里来。这一刻,我靠在墙上,眼睛一热,两行泪水滚涌而出。

当初找工作,家里能用的关系都用了,现在我一个坐过牢的人,没有地方肯要我,我把身份丢了。

我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爸爸找关系求人,吃了不少闭门羹。看着爸爸拎着酒、糕点心事重重地出门,又心灰意冷地回来,我很难受。爸爸在外面不知道受了多少冷面孔。我算是弄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有一个体面的身份。

淼淼时不时地过来,给我带吃的和书,给我很大的安慰。开始她来我们家,妈妈没有好脸色,她恨淼淼,如果不是那场决斗,我还会继续在纺织厂上班,平静地过一辈子,但是现在我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废人、闲人,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这一切都跟淼淼有关。

我不想埋怨淼淼,但是我妈绕不过去。

一个星期天下午,淼淼拎着两瓶酒、二斤白糖到我家里,兴冲冲地对我说,她姨父是红星商场的书记,或许他能帮我的忙。我本来对找工作不抱希望,但是架不住淼淼劝,就跟她去了。路上,淼淼说,她爸已经大概地跟姨父介绍了我,只要姨父的商场要我,不管多苦多累的岗位都先应承下来。我心想,眼下这个身份哪还有挑拣的权利?姨父的办公室在商场的三楼,最东边一间。姨父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看起来没什么架子,还给我们倒了两杯茶,剥了两块奶糖给我们吃。他起来倒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左腿有点瘸,好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问了淼淼,淼淼说,姨父在军分区工作时,一次事故留下了残疾。姨父亲切地问了我的情况,当说到那次过失我被判刑的经历时,姨父收起了笑容,看着我:“你就是房卫民啊!”“淼淼,你怎么不早说呀?”然后姨父对我说:“你先出去一下,我想单独与淼淼说两句话。”他接着把我关到门外。

我在走廊上猜想着他们会说什么,门关上的时候几乎听不见里面的声音。我暗自决定,不管什么岗位,哪怕红星商场让我扫厕所我都干,我现在一心要上班,再不能这么胡乱蹉跎下去了。胡思乱想的时候,里面渐渐有声音,而且好像还有争执,后来门打开了,淼淼哭着跑出来,姨父的情绪已然失控,从门里一直追到走廊上,不顾我在场,指着淼淼说:“你要跟他划清界线,他这个身份没有单位会要他。”

姨父口中的“他”,当然是指我了。也许这个瘸子姨父根本就不在乎我听到他的话,甚至是故意让我听到,警告我离他漂亮聪慧的侄女远远的。

从那以后,我死心了,谢绝一切人给我找工作,开始出去打工。

我在建筑工地搬过砖,给粮食配送站扛过大包,在城西水运码头卸过货……

一天下来,没有工夫想东想西,累得只想睡觉。这种日子很苦,但总比闷在家里强。走投无路的时候,想想纺织厂的那份工作很不错,天天上班下班,按月拿工资,做到退休,大半辈子就过来了。人图个什么呢?不就是没病没灾、平平安安吗?

范天仁拍拍房卫民的手背说:“马上医生查房,又不让你多讲话了,刚才说到哪了?”

房卫民说:“老范,你是真要把我写进小说吗?”

范天仁有意吊他胃口,说:“这就看你说得精彩不精彩,能不能打动人了。”

房卫民说:“你想写就写吧!不过,这些天一直都是你陪着我,真要感谢你,不然我就闷死了。既然你这么想听,我就接着给你讲吧。”

我回家的第二年立夏,上海一个表亲有事上我们家,吃饭时谈到他在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我听了很兴奋。他说有个河南的朋友,是个采购员,提供了一个信息,需要一批编织袋,防洪加固黄河大坝用得着。一只编织袋赚四分钱,他们第一批要两万个,问我们有没有这方面路子。我爸说,这是个好生意,可是到哪弄编织袋呢?我头脑里突然蹦出个信息:“我们老家的河对岸不是有个编织袋厂吗?我小时候夏天游泳玩,到那个厂去过。”我爸说:“真是的呢!骑马找马,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我有些激动,这些年我太背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他老人家终于睁开大慈大悲的双眼认认真真瞧我了!我算了一下,做成这笔生意,能赚好几百块钱。这不是馅饼往我头上砸吗?

我妈有些不放心:“生意是好,可河南那么远,你的朋友可靠吗?万一遇到……”我妈迟疑了一下,没把“骗子”两个字说出口。

表亲说:“把心稳笃笃放肚子里好啦。人家先打订金过来,剩下的钱货到付款。”

这下我们就更加放心了。

我爸那天精神特别足,好像他才是一家之主似的,对我妈吆五喝六的,又是支使我妈拿酒,又是吩咐她烧菜。我妈一一照办,给足了面子。

一家人都喜滋滋的,轮番给表亲夹菜敬酒。

我爸喝高兴了,把右脚撑到椅子上,对表亲说:“大民在家没事干,你要带他摸摸门路。就是这笔生意不赚钱,学学经验也是好的。”

表亲满口应承下来。

第二天,我和表亲动身往老家编织袋厂去。我爸不放心,也坚持跟着去。从县城到乡下的一段路,我们没赶上公共汽车。为了赶路,我们租了一辆三轮柴油车,一路摇摇晃晃地赶往乡下。车子加速时,车屁股后面喷出呛人的黑烟。

厂里也想不到有这么美的生意,将我们待为上宾,在镇上最好的饭店摆了一桌。这几年,我一路走霉运,事事不顺,今天被这些陌生人奉承着,笑脸侍候着,压抑已久的沉重忽然释放,感到心花怒放。

我爸说:“说起来我们也不算是外人,我祖上就住在贵厂的河对岸,房家。”

相貌堂堂长着一张标准四方脸的厂长更加客气起来,端起酒杯走到我爸面前,对我爸说:“贵府在我们这里是大家族呢,我们都听说过。”

然后厂长坐上我的位置,与我爸攀谈起来。聊着聊着,就聊出很多熟人。他们就一个熟人干一杯酒,好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相认一样亲热。

我后来和表亲还有厂办公室的一个女同志到厂长室打电话,打给河南那边,电话里谈好供货的各个细节。

我在脑子里用心记,向表亲学习做生意的经验。

河南那边很讲信用,第二天,一千元订金电汇到厂里。我们对这笔生意更加深信不疑。

全厂的职工都非常高兴,厂里开足马力赶制两万只编织袋。一周以后,装了满满两卡车,由副厂长黄宝喜亲自压阵,带上我,马不停蹄地踏上赴河南的征程。眼看雨季要来,一旦黄河洪水泛滥,这批编织袋就能担负起保家安民的重任,多么伟大而神圣!

我在路上这样豪迈地想着。

临行前,母亲在我兜里放了十块钱,我说:“人家厂里说了,这次去河南,我也算出差,来去费用全是厂里的,用不着我花钱。”

妈妈说:“出门在外,哪有不花钱的?长点眼力见识,该用钱就用钱,不要省。小气的人招人嫌,人大方才有人欢喜。”

我妈有先见之明,想不到,后来这十块钱真派上了用场。

黄宝喜那天情绪特别饱满,我想睡觉,他拉住我说个不停,话题基本离不开女人。送货车一共两辆,厂里采购员在后面那车。

路上不寂寞,黄宝喜说个不停,烟不离手,呛得我一身烟味。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出过远门,对经过的地方非常好奇,白天我抓紧看窗外的风景,那一望无际的平原、郁郁葱葱的大山,在车子外像电影镜头一样快速掠过了。

一路奔波。第二天下午四点多钟到达河南遂平县。对方厂长在一个仓库那里等着我们,见到我们来,热情地上前握手寒暄,招呼他们的人帮助卸货。同我们一起来的采购员四十出头,比较有经验,他把黄宝喜拉到一边,低声叽咕一会。黄宝喜有所醒悟,对我们的驾驶员直摇手:“货不着急卸,路上你们二位辛苦了。先歇一会。”

对方厂长看出苗头,给黄宝喜和采购员、驾驶员发了一圈烟,用浓重的河南地方口音说:“信不过俺们是啵,俺订金打给你们是真是假?”

黄宝喜脸涨得通红,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连连否认有这样的意思。

“这样,”对方厂长对他的会计招一下手,“把支票给这个老哥,让他们放放心。”

会计把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支票交到黄宝喜手里,黄宝喜凑近看了好几遍,又把支票给采购员看,两人商量了一下,满意地笑了。

对方厂长拉住黄宝喜的手说:“这下行了吧?支票有没有问题?”

黄宝喜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我插嘴说:“那我们取钱去。”

对方厂长瞟了我一眼:“吃饭住宿都给你们安排好了,我们晚上好好喝一口。明天早上去,定定当当的。”

采购员对黄宝喜说:“先去取钱吧,吃饭不急。”

对方厂长说:“开户行在驻马店,你们赶到那边,恐怕银行早闭门了。吃了饭,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去。”

黄宝喜看看天上的日头,就不再坚持:“那就按厂长说的办好了。”

驾驶员打开车厢后面的围挡,对方的人开始卸货。

晚上的宴会很高档,酒是当地名酒,菜是当地特色菜,摆了满满一桌。我们几个吃得汗流浃背。

对方厂长给黄宝喜夹了一筷黄河大鲤鱼放碗里,双手捧杯,面对黄宝喜站着:“这几天黄河水涨得猛呢,形势很危急,你们来得很及时啊。我代表全县人民敬你一杯。”一仰脖把酒干了。

黄宝喜看到他们送的编织袋对河南人民如此重要,心里无比激动自豪,也爽快地一饮而尽。

酒局大概过半,我看到对方厂长招呼两个模样俊俏的当地女子到他身边,然后对黄宝喜说:“老哥,这两个是我们厂的厂花,她们要代表全厂职工敬你酒。”

黄宝喜上了酒桌就瞄上那两个女人了,看到两人来敬酒,喜不自胜,一杯接一杯把酒往油汗闪闪的嘴里倒,还借着酒劲,搂住其中一个丰满的女人不放。我一看这阵势,赶紧出来护驾,帮黄宝喜挡了不少酒,不然,他早就被热情似火的主人放倒了。

就那一次,我知道我的酒量还能抵挡一阵。

我们洗过澡,准备睡觉时,发现床上没被子,柜子桌子翻了几遍,也没有。我要找宾馆服务员,黄宝喜说算了,不要让人家笑话,把我们当乡下人进城,反正这天也不冷。于是我们把带的衣服都盖在身上,将就了一宿。

第二天起床,我不甘心,不相信一个县城招待所没被子,扯起床单、枕头,把床上东西全部掀起来一通乱翻,竟然发现被子铺在床单下面。黄宝喜不好意思,叮嘱我说:“这个事情不要对人家说,难为情呢!”

很快我们忘了这个插曲,一路说说笑笑赶到驻马店银行。采购员把支票递到柜台里面,戴眼镜的女柜员接过支票,先把票面认真看了一下,然后在一堆账单里查找,反反复复好长时间,最后抬起头严肃地对我们说:“这支票是假的。”

我一听,立刻浑身冒冷汗。黄宝喜也慌了,带着巴结的口气对女柜员说:“请你再看看,上面印章都是全的,怎么能是假的呢?”

女柜员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要看了,假的就是假的。听口音你们不是我们本地人,赶紧去找开支票的人。”

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涌上来。完了!我们遇上骗子了。

我借口肚子疼上厕所,趁他们不注意,顺着厕所旁边的一条小巷跑了。黄宝喜他们如果找不到骗子,还不将我撕成一块一块的?

我跑到驻马店长途汽车站,掏出妈妈给的十块钱,买了一张汽车票,马不停蹄赶回家。后果不敢多想。

路上我生怕黄宝喜带采购员他们追上我。

后来我得到的消息是:
黄宝喜他们杀到那天下货的仓库,找那伙人,可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守仓库的人说,这个仓库是那伙人租的,当天晚上他们就把编织袋转移走了。人和货,一概不知道去向。

黄宝喜他们到遂平县公安局报警,警察说,你们找到那伙骗子,才能给你们立案。

回到家,爸妈了解到事情经过,也很害怕。妈妈哭了,一个劲地抱怨老天爷对我们家不公。我在外地亲戚家躲了半年。爸爸说,我离家出走,厂里派人找了我几次,直到后来黄宝喜因为作风问题被开除,这个事情厂里才不再纠缠我们。

我一个人把这事复盘了很多次:
也许那天不卸货,就不会有损失。但这事其实一点不能怪我,我一个小年轻缺少经验,没见过世面,你们一个副厂长、一个采购员,走南闯北的,怎么也不懂行,上了人家的当?我们同去的人没一个聪明,这生意一开始就该看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骗子说,编织袋是用来加固黄河大堤的,我查了地图,河南遂平县离黄河几百公里,一推敲就能戳穿谎言。

不过这时说什么都晚了。

上班不成,做生意被骗,我怀疑自己的人生是后妈安排的,不然,对我下手能这么狠吗?最后我爸说:“爸就这么大能耐,安排不了好工作。你学个手艺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我除了一身疙瘩肉,一无所有,于是听从爸的意见,学了推拿按摩。

四十岁以后,我的生活渐渐慢下来,我不再想荣华富贵。我命不好。一个人本事再大,还能扳倒命运的安排么?

房卫民讲到这儿,范天仁忽然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他问房卫民:“那个淼淼后来去哪了?”

这时,房卫民脸上泛出大片的红晕,他笑盈盈地对范天仁说:“淼淼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呀!”那种得意是范天仁认识房卫民以来从未见过的。

范天仁很惊讶,他们的故事是这个结局。范天仁无法把房卫民老婆与淼淼对上号。经过岁月的打磨,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找不到房卫民叙述的美好——那个范天仁想象的美丽动人青春四溢的淼淼。

房卫民说:“作为男人,我没钱没权,她跟我几十年没享到福。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我的人生如果还有光彩的话,淼淼就是上帝赐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范天仁看着病房门口,自言自语。

那个圆脸小护士恰好进来了,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里拿着输液瓶。她的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皮肤紧致,泛着透明的白光,非常好看。

淼淼的青春大概就是这样子吧?范天仁痴痴地想。

十一

范天仁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看见房卫民一身白衣,站在床边跟他说话,说着说着就流泪,怀中抱一个酒瓶子,看不清上面的字。范天仁想坐起来近前去看,怎么使劲也动弹不得。

早上八点多,范天仁才起床,早饭放在桌上,老婆已经去公园唱京剧了。范天仁被这个梦笼罩着,提不起精神,手头的小说已搁下好多天,杂志社编辑来了几个电话催稿。

范天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天他跟房卫民聊天到最后,房卫民说:“兄弟,我高攀称你一声,像你这样热心肠的人,不多了。我有个三长两短,家里有什么事,拜托你照顾照顾。”

这话没头没脑的,范天仁搞不懂什么意思,但想想就让人心惊肉跳,这房卫民,最好别再出什么事了。

范天仁把豆浆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就着面包,草草吃了早饭,有些心不在焉的,没有心情写小说。他关门下楼,到小区门外的马路上瞎溜达。

范天仁突然想起房卫民的话。房卫民说他不喜欢秋天。秋天总有大事发生。

可不,也就过了两天,一个让人烦躁不安的下午,范天仁得到消息,房卫民去世了。

范天仁没有感到很突然,可是,心里五味杂陈,难过、担忧、惊愕都有,理不出个明确的头绪。他只是不能接受:眼看着房卫民一天天好起来,怎么突然就走了?

淼淼一家人向医院要说法。房家人认为是个医疗事故。而医院的解释是,房卫民是死于卒中,上次事故导致脑子里的血管堵塞,淤血没有处理干净,房卫民夜里起来小便,滚到床下,脑血管破裂死亡。

“怪不得房卫民经常喊头疼。”范天仁如梦初醒。他不忍看伤心的场面,遗体告别那天找了个借口没有去,只是给房卫民送了花圈。

房卫民的丧事操办以后,范天仁找了张小天、孙有富、何道远几个,在张小天房产公司办公室开了个小会。因为房卫民走得突然,那个事故没来得及处理。办案民警张彪给范天仁打电话,要他们有心理准备,房家哪天提出要赔偿,他们一起喝酒的几个人要宽容,好好跟人家把事情解决了。

他们今天就是一起商量如何处理事故的。

张小天还好说话,而孙有富和何道远一直责备范天仁,他们已经知道房卫民的身份了。他们觉得范天仁带一个推拿捏脚的来与他们喝酒,很跌份儿。而且他们这些有身份的人,居然把房卫民当成玩收藏的大老板恭维着,还逐个向他敬酒,颜面掉了一地。

孙有富说:“这下有好戏看了,那个捏脚的一家不知道会怎么讹我们呢!那天吃饭我就感觉姓房的不是老板。”

范天仁漠然看着他,不想辩解。带房卫民去喝酒,如今成了范天仁洗脱不了的罪过。

事故调解会在房卫民所在辖区的先锋派出所进行。会议室在二楼,房卫民亲属和范天仁这边双方当事人来了二十多个,办案民警张彪坐在东边主席位置上,接受调解的双方围着长条桌的其余三边坐,人多挨着桌子坐不下,还有七八个房家亲属拿塑料凳在不靠桌的地方旁听。从阵势上房卫民家占了明显的优势。

淼淼带着儿子,和房卫民的父母坐在一起。淼淼的位置离张彪最近,她的臂上缠着黑纱,面容憔悴。范天仁不敢看她的眼睛。

张彪介绍了事故的经过,然后单刀直入地说:“泼水难收。事情发生了,我们只能去面对。我希望你们双方面对现实,今天就把事处理了,不要拖到猴年马月。”

接着是寂静的冷场。张彪的目光转到范天仁身上,他知道范天仁比较同情房卫民,想让范天仁带个头,为事故处理定个调子。范天仁会意,刚想说话,这时竟然是张小天先开口了:“出了这个事,我们和房先生家人一样难过,吃饭是我召集的,我不会推卸责任,我不清楚这种事故的处理方式,经济补偿是多少?”

孙有富一听急了,打断他的话,向张彪示意:“警官同志,我能发表意见吗?”

张彪说:“你也是当事人,当然可以。”

孙有富朝房家人看了一下,然后说:“我很理解房先生家人的悲痛心情。事情发生后,我们去医院做陪护,带礼物去看望房先生,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法律讲的是规则,我们都喝酒了,而且喝了很多。要说责任,谁有责任呢?”

旁听席上一个火气很大的青年人站起来,气愤地指着他:“你这个戴眼镜的,说话没有人味。”他是房卫民的侄子房连杰。

孙有富梗着脖子说:“谁没有人味?请你不要骂人,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张彪抬手示意房连杰坐下:“先听他讲好不好?”

孙有富继续他的陈词,就像在法庭上一样:“我是本城著名的律师,因为一个酒局摊上这么个事,可谓是阴沟里翻船。我也是受害者。房先生因为那天喝多了,才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我深表同情。但喝酒应该量力而行,我们都是成年人,喝不喝、能喝多少,自己应该有数。”

房卫民的父亲气得发抖,握成拳头的手往桌上猛地一捶:“那你们要把我儿子送回家呀!”

孙有富摆出一副辩论的姿势,回击道:“问题是我也喝多了,不省人事了。我们六个人喝了整整五瓶。谁也送不了谁。”

何道远也跟着帮腔说:“我都摸不着回家的路了,在公园里的椅子上睡了一觉,滚到地上,还摔了一跤。”

张彪很严肃地对何道远说:“你也喝多了?所以不能送房卫民?”

何道远连连点头。

张彪说:“做笔录时,你不是说你没喝吗?对公安机关作虚假陈述,你的责任可不小哇。”

张彪这句话像一记勾拳,把何道远打晕了。何道远小脸吓得煞白,再不敢言语了。

何道远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多嘴是多么愚蠢。

淼淼一直没有说话。她的表情甚至看起来冷峻而坚毅,似乎并不是这件事的主角。

范天仁已经下决心要讲话了,哪怕和这些体面的朋友割袍断义也在所不惜。他心里清楚,如果房家得不到合理的赔偿,不光房家人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从情理上他也对不起房卫民。人都不在了,还在钱上斤斤计较,就太无耻了。

于是范天仁说:“各位房卫民的亲朋好友,首先我要向你们道歉,我对不起你们。是我请房卫民去喝酒的,民警同志定多大的责任我都愿意接受。俗话说,死者为大,我们今天在这里辩论是对房先生不敬。与生命比起来,一切都轻如鸿毛。我希望老房妻子代表你们家人,提出你们家里的诉求,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张彪频频点头:“嗯,这个同志的态度不错,像你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孙有富说:“他同意赔偿,那就由他一个人赔,没我们什么事。这个所谓的作家就是个骗子,他居然骗我们,把房卫民包装成老板。早知道他是洗脚房的,我根本就不会参加这个饭局。”

房连杰气不过,跟孙有富杠上了:“洗脚房的怎么了?洗脚水比你唾沫都干净。你内心这么肮脏的人就不配做律师!”

孙有富哪里受过这等羞辱,指着房连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挑衅我?我是大律师,如果再出言不逊,当心告你侮辱罪。”孙有富情绪失控了,他忘了今天房家人多势众,还占着理。

房连杰从小就喜欢跟在房卫民屁股后面,与房卫民的感情很深。房卫民这么走了,房连杰特别难过,一肚子的伤心找不到去处,被孙有富的话一刺激,心里窜出一大团火,按也按不住。他扒拉开前面的人,跨了几大步,杵到孙有富跟前,一把揪住孙有富的上衣:“今天我想打你这个体面人,你服不服?”

孙有富吓得语无伦次:“你松开手,打人犯法,你要讲道理。”

房连杰依然揪住孙有富不放,他对张彪说:“警察同志,教训这种不说人话的东西是不是不犯法?”

孙有富说:“谁是东西?再跟你讲一遍,我是律师,我要告你侮辱罪。”

房卫民父亲此时像个将军,一生难得像现在这样有种,很霸气地指挥着房连杰:“他不是要告我们侮辱罪吗?爱怎么告就怎么告,不拦他。我活在这世上,怕了一辈子,现在儿子走了,不在乎了!连杰,你给我把他打残了,要坐牢,算我的!”

房卫民父亲神色坚毅。

房连杰怒目圆瞪,吓得孙大律师杀猪般地惨叫:“救命啊!救命!”

场面越来越乱,要不是淼淼上前制止了房连杰,孙有富肯定要受皮肉之苦。

张彪一直在观察着局势的发展,按道理,作为警察他早就该出手平息眼前的骚动了,可他也对孙有富看不顺眼,所以故意让局势延宕一会,杀杀大律师的威风。真要再袖手旁观,一旦出事,领导那里不好交差,现在他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对房连杰厉色道:“公安局是打人的地方吗?胡闹!今天我们是来处理事故的。赔偿问题,他说了不算,相信我们公安机关会主持公道的。”

房连杰这才把手松开,回到座位上。会议室恢复了平静。

张彪对淼淼说:“房大嫂,刚才大家的发言你都听到了,按照惯例你们可以得到相应的赔偿,参与喝酒的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实事求是地提出赔偿数额,这次解决不了,下次再协调。这种事情,我经手过很多次了。”

大家把目光聚焦在淼淼这里。她颔首低眉想了想,异常冷静地说道:“老房走之前,他跟我商量过了,我们不要任何人的赔偿。”

淼淼的话一出口,像一声夏天的炸雷,在气氛僵硬的会议室里炸出了巨大的波澜,人们开始交头接耳骚动起来。那些为赔偿整理思路准备艰苦谈判的人,那些有些走神想着其他事情的人,在心里计算赔偿金额多少的何道远,会议室所有的人,都打起精神听淼淼讲话。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连张彪都惊讶不已,他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要不是亲见,打死也不信。

他提醒淼淼说:“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放弃赔偿,就不能反悔了。我们要记录在案的。”

淼淼说:“当然不会反悔。”

张彪说:“那你接着讲。”

淼淼说:“老房早就对自己的身体有不好的预感,他准备了一个遗言,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想读一下,也算是告慰我们家老房的在天之灵。”

淼淼把一张纸放在面前的桌上,拢了拢耳边的头发,调整了一下呼吸,读道:“我房卫民是一个怂人,一辈子没干过大事,没有风光过。我像一粒尘埃,毫不起眼;
我像一颗路边的石子,被人踢来踢去。小时候,大孩子欺负我,我打不过,也不敢回家告诉父母。我学习不行,捧起书就打瞌睡,考试从来没有考过第一。我羡慕人家考上大学,有知识有文化,彬彬有礼,受人尊敬。我没有做过官,在家父母管,上学受老师管,在纺织厂被主任厂长管,一辈子做的最大干部,是小学二年级被任命为三组组长,不过只做了一学期就被撤职了。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年轻时候,也想做生意赚大钱,可是我把老家的编织袋厂介绍给河南的客户,结果遇到骗子,将两车编织袋弄丢了。在外面东躲西藏几个月,怕编织袋厂找我赔。

“我做许多事都不成功。除了一身力气,我没有其他本事。

“在世上走了几十年,我想通了,社会的水太深,聪明人很多,我的脑筋跟不上,大事我干不了。我不跟你们玩了,我认怂还不行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不生气,不挣扎,不折腾,人家欺负我,我不还手,不反击,不做梦咒他被车撞。我死心塌地任劳任怨心平气和地接受命运。它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还要我怎么着?

“我不怪老范和那天一起喝酒的朋友。要不是老范带我去,我们平时走不到一起。反过来,我还要感谢你们。不怕你们笑话,我从来没有喝过茅台酒,没人请我喝,自己买又舍不得。那天我真贪杯了,平时酒量顶了天五六两,可是那天喝了大约有一斤,走的时候,头脑还有意识,后来酒劲上来就不行了。我稀罕茅台酒,是我自己想喝的,我不怪你们。在喝酒上,现在我没有遗憾了。我喝过中国最好的酒,真正的茅台。”

读到这里,淼淼已经泣不成声,读不下去了。她难过得浑身颤抖,伏在桌上不顾一切地哭出很大的声音。

张小天、孙有富、何道远都默默低下头。范天仁的眼睛也潮了。

待情绪稍稍平复,淼淼接过儿子递过的纸巾,拭了拭眼睛和鼻子。房卫民的遗言放在桌上,她没有继续读。她抬起头,甚至有一点昂首的姿势,眼里还有泪痕,却闪烁着坚定的光。她接着说:“今天我们到这里来,不是要求得到什么赔偿,我是代表我们老房,表达他的真实想法,我们要的是一份尊重。别人做官发财,过豪华的生活,我们不嫉妒。天下人那些眼花缭乱的生活技巧,我们头脑简单学不了。我们拼尽全力,只是想安慰自己,抚养孩子,敬老,自食其力,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她把目光转向孙有富:“如果你们这些有钱人认为我们房家想借机讹诈,那就小看我们了。老房这些年悄悄买了健康保险,按照规定,我们能拿到七十多万的赔付,这笔钱足够我们以后大项的开支,况且我有退休金。”

话说到这里时,孙有富和何道远埋下了头,不敢看淼淼的眼睛。

淼淼又对范天仁说:“老房讲,那天喝酒,他把你的手串弄丢了,说是很贵重,要我们如数赔给你。”

不等范天仁说话,张彪插话说:“怎么不早说呀,我们在现场捡到一个。会后——”他对范天仁打了一个手势,“你来认领就行了!”

范天仁连忙说:“丢了也不碍事。那不值多少钱,我在旧货市场两百块钱淘到的。”

张小天这时突然走到淼淼身边,深深鞠了一躬:“房大嫂,我对不起你们老房,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否则,我的良心要受到谴责。那天我们喝了五瓶茅台酒,事实上只有第一瓶是真的,其他四瓶都不正宗。现在我后悔得不得了。”张小天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喉咙鼻腔,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不正宗?!就假酒!这种龌龊事你们也做得出来?”房家亲戚堆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此刻,内心最饱受蹂躏的其实是杜峰,那天饭局上的酒菜是他一手操办的,茅台酒这事也是他后来告诉张小天的,被张小天好一顿斥责。现在张小天说出真相,他脸上也挂不住,被房家亲戚这一呛,更加无地自容。他把张小天扯到一边,对着淼淼鞠一躬,满怀歉疚地说:“这不关张总的事,要怪就怪我吧,茅台酒是我买的。”

事情到这里,猛料一个接一个,惊得众人差点趴到地上捡下巴。范天仁是以编故事为生的,也自叹弗如。这么一波三折的场面,他今生还是第一次见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令他突然感到恍惚不已……

一开始,范天仁还撑着、忍着,后来张小天和杜峰面对房家人说出酒是假酒的事,他再也没法控制了,急匆匆地跑到二楼的洗手间,嚎啕大哭起来……

二十多年,他没这么哭过了!他心里说:房卫民啊房卫民,你让我们欠你多少啊?我为什么要带你喝这个酒呢?一顿饭,送了你一条人命。你这个怂人啊,让我以后永远是个戴罪之身,我拿什么弥补我的过错哇?

十二

每年大雁南飞的时候,房卫民的忌日就到了。

天气渐渐转凉,与房卫民家居民楼一墙之隔的行道树开始像老人掉头发一样落叶。那是南方常见的杨树,椭圆的叶子离开膨大的树冠,被风卷到空中、地上,无处安身。尽管一开始就那么几片,整个树望上去还是碧绿的,但是,黄叶不可逆转地一天天增多了,生命力不够的叶子,就要离开枝头,想留也留不住。

11月18日,范天仁每年都要到房卫民家里去磕头。房卫民的灵位设在客厅里,照片有一尺多高,用一段黑纱裹了一圈。房卫民始终微笑着,这副表情从来没变过,范天仁几乎能刻在脑子里了。房卫民很多年不拍照片,仅有几张还是年轻时的,布置灵位时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还是范天仁提醒淼淼,足浴店一楼大堂里有工作人员的姓名照片栏,那上面有,他见过。房卫民家里人到足浴店取下那上面的工作照,放大了做成遗像。

每次去,范天仁先要面对遗像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然后对着遗像看几秒钟。房卫民一直对他笑,粗硬的短发像钢丝样直立着。范天仁一年一年地老了,而房卫民停留在2014年的秋天,岁月对他的容颜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刚开始两年,范天仁和淼淼,会自然而然地说到那次事故,谈谈房卫民的往事,淼淼眼里有伤心和悲戚,感叹他走得太早。这时候,范天仁就会感到无比自责。后来的忌日,这种情绪就慢慢缓解了,范天仁像走亲戚一样,上房卫民家里看望他的家人,在一块拉拉家常,甚至还说笑一番。

时间慢慢稀释了悲痛。

在房卫民的遗像前,放着一瓶茅台,房产公司的张小天送的,那是一瓶正宗的飞天茅台,瓶盖都没打开过。张小天说要让这酒一直陪着老房,不能让他在那头有遗憾。茅台酒瓶的脖子上有一圈红丝带,打了结以后,两头分岔向下垂着,火红的丝带那么鲜艳,房卫民的老父亲说,就像房卫民小时候围在脖子上的红领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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