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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棱镜中的犹太小魔鬼——评辛格的《最后一个魔鬼》

时间:2023-02-12 19:45:10 来源:爱作文网  爱作文网手机站

韩 颖

格舍姆·索伦(Gershom Scholem)是犹太神秘主义研究的鼻祖。他在专著《喀巴拉》中以一整章的内容介绍了喀巴拉①喀巴拉(Kabbalah/Cabala)在希伯来语中意为“秘传”,在严格意义上是指12 世纪起源于西班牙及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犹太神秘主义教派以及其后的各种神秘主义流派,包括16 世纪兴起于巴勒斯坦地区的卢里亚喀巴拉、18 世纪兴起于东欧地区的哈西德派等;
其主要目标为探寻创世的奥秘、体验与超验合一、获取神秘力量等。辛格就来自哈西德派家庭。中的各类魔鬼,该章的最后一句提到了美国犹太作家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小说中所蕴涵的丰富的魔鬼学反映了波兰犹太人民间故事中斯拉夫与犹太元素的融合。”(Scholem,1974:326)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也在《喀巴拉与评论》中指出:“哈西德派的狂野一面吸收了喀巴拉魔鬼学,如今广大当代读者则是借由辛格的小说熟悉了喀巴拉魔鬼学。”(Bloom,1984:45)辛格的小说中充斥着各类魔鬼,既有撒旦(Satan)、萨麦尔(Samael)、阿斯魔德(Asmodeus)这样的大魔头,也有各路邪灵小鬼。小说中的大魔头们早已成为评论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一些级别不高的小魔鬼们却尚未得到学界充分的研究。这些小魔鬼经历着与人类相似的酸甜苦辣,更有着鲜明的犹太特性,他们虽为魔鬼,却并非面目可憎,读来反而有种亲切感,甚至让人忍俊不禁。短篇小说《最后一个魔鬼》(The Last Demon,1961)中的小魔鬼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又有些同情的形象。辛格是讲故事的大师,我国许多当代作家都对他推崇备至,如苏童(2005:53)曾评价:“辛格的人物描写通常是饱满得能让你闻到他们的体臭。”辛格笔下的这个小魔鬼形象饱满如多棱镜。从喀巴拉,即犹太神秘主义的角度来看,小魔鬼是书中人物拉比欲望的投射;
从历史角度来看,辛格借小魔鬼之口批判了犹太启蒙运动,鉴于犹太世俗文学正是犹太启蒙运动的产物,辛格亦是自嘲;
从误读理论来看,小魔鬼对《托拉》(Torah)、《塔木德》(Talmud)等犹太经典的曲解可以看作是对评论者误读的揶揄。

汉语中有“心魔”一词,指导致失去理性的心中虚妄的欲望。辛格笔下的小魔鬼即是拉比欲望的投射。

犹太文化有众多起源不一的小魔鬼。《最后一个魔鬼》中的小魔鬼便属于其中一类,希伯来语称之为“shedim”(复数,单数为“shed”)。喀巴拉经典《光辉之书》(Zohar)中记载了这类小魔鬼的起源。创世第6 天,一批作品尚未完成,安息日就开始了。这批未完成的作品只有灵,没有肉体。这些“无体之灵”被称作“那一边”(the other side),在该隐的领域①据《创世记》记载,该隐(Cain)为亚当和夏娃的第一个孩子,因嫉妒而杀死其弟亚伯,遭到放逐。但在喀巴拉中,该隐被认为是夏娃和撒旦的孩子,代表着人类的堕落。在犹太传说中,地狱分七层,该隐的领域是从下数第三层的“Arka”(Ginzberg,1956:54-60)。获得了身体。据说,他们与天使有3 个共同点:同天使一样有翅膀,可以从世界一端飞到另一端,并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不过这些事都是偷听来的;
与人类也有3 个共同点:外表跟人类一样,需要吃、喝、繁衍,也会死亡。他们可以任意改变形象,但有一个体征却改变不了,那就是有着四趾弯曲的鸟类的爪(bird’s talon)(Schwartz,2004:227)。另外,这类“犹太魔鬼”接受了《托拉》,归大魔头“愤怒之灵”阿斯魔德统领(Scholem,1974:322-323)。在犹太文化中,邪恶为创世的一部分,在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意义上,邪恶听命于至高善,服务于至高善,于是就有了这类学习《托拉》、遵守犹太律法的魔鬼。阿斯魔德甚至每天都要上天学习《托拉》(Dennis,2016:44)。《最后一个魔鬼》中的小魔鬼就属于这类犹太魔鬼,受阿斯魔德派遣前往提什维茨,具有会飞、要吃东西、能改变形象、改变不了的“鸟爪”等特点。此处,辛格称“鸟爪”为“鹅掌”(goose’s feet)。小魔鬼颇以自己的犹太身份为荣:“不用说你也知道,我是个犹太鬼。还能是什么,外邦鬼?我听说是有外邦鬼的,但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雅各不会和以扫结亲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2019:180)①此处引文来自《最后一个魔鬼》,译文均出自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2019)。下文仅标注页码,不再另注。本文提及的另外4 篇短篇小说《教皇泽德鲁斯》《傻瓜吉姆佩尔》《三次偶遇》和《甲壳虫弟兄》亦出自该译本,不再另行标注。小魔鬼对自己的犹太鬼身份洋洋自得,不屑于与外邦鬼交往,因为犹太人以雅各为自己的先祖,认为外邦人是以扫的后代。

这类小魔鬼了解人类的欲望,总是从这一方面入手来引诱人类,但提什维茨的拉比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有个小妖精比小魔鬼早到了二百多年,曾想对拉比下手,但始终找不到缺口。拉比能背诵《塔木德》三十六篇章,是波兰最伟大的喀巴拉学者,生活中严守戒律,还娶了一位漂亮妻子,对别的女人没有兴趣。无计可施的小妖精将希望寄托在了这位从卢布林来的小魔鬼身上。

小魔鬼与拉比第一次交锋时,拉比正在研读《革马拉》(Gemara)。他穿戴齐整,身上的圆顶小帽、腰带、四角巾等完全符合规范。小魔鬼听了听他脑子里的声音,纯洁的思想毫无瑕疵。不过这小魔鬼也不是好对付的,他对《托拉》《革马拉》等犹太经典的熟悉程度绝不逊于拉比。小魔鬼的诡辩术也非常厉害。拉比用希伯来语唱诵了一句“毛茸茸的绵羊剪了羊毛”,小魔鬼就从“绵羊”扯到了与“绵羊”一词拼写相同的“拉结”,又从“拉结”扯到姑娘的私处,之后又搬出妻妾成群的大卫王,处心积虑地要把拉比的意念从《革马拉》引向女人,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遭到了拉比的斥责和诅咒。

经验丰富的小魔鬼知道,对于人类而言,欲望、骄傲、贪婪这3 种引诱方式是非常好用的。不甘失败的小魔鬼一周后进行了第二次尝试,并将重点放在了虚荣,也就是骄傲上。以虚荣来引诱拉比,可是有成功先例的。辛格的另一篇短篇小说《教皇泽德鲁斯》(Zeidlus the Pope)中的柯恩拉比就是因虚荣而叛教,最终沦为魔鬼的阶下囚。在提什维茨的拉比这里,小魔鬼险些得手。一番溜须拍马之后,拉比渐渐被小魔鬼引诱,竟然称小魔鬼为“神圣的天使”,并向小魔鬼请教该怎么做。所幸当小魔鬼让他合上《革马拉》时,他犹豫了,要求看一看小魔鬼的脚,而这正掐住了小魔鬼的死穴。小魔鬼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给人看我的脚。”(188)要知道小魔鬼虽然可以任意变形,唯独这“鹅掌”改变不了。于是,拉比挥舞起驱魔的《创造之书》,小魔鬼抬起“鹅掌”落荒而逃。此机一失,小魔鬼便只能在提什维茨终老,成了世上最后一个魔鬼。

在小魔鬼引诱拉比的过程中,有个细节不容忽视,那就是魔鬼可以了解拉比的思想,如同可以进入拉比的大脑之中。虽然拉比的思想纯洁无瑕,但是小魔鬼通过两次交锋,还是找到了拉比内心的弱点。换言之,小魔鬼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拉比的“Yetzer ha-Ra”。这个希伯来词一般译作“邪恶冲动”或“邪恶欲望”。喀巴拉认为,人生来就有良善冲动和邪恶冲动,二者都是有益且必要的。人们要学会掌控自己的邪恶冲动,但不能试图将其完全消灭(Dennis,2016:458)。而小魔鬼利用的就是拉比对名声的欲望。

喀巴拉亦将邪恶冲动称为“那一边”,由此可见邪恶冲动与魔鬼之间的联系。按照16 世纪喀巴拉信徒以撒·卢里亚(Isaac Luria)的解释,“无限者”(Ein-Sof),为了创世,必须首先收缩自己的光芒,以腾出元初的空间,这一过程叫作“茨姆切姆”(Tsimtsum),意为“集中”或“收缩”。索伦将这一过程比作“无限者”将自身“逐入自身”(an exile into Himself),是一种向内的放逐(Scholem,1941:261)。之后,一束圣光投向元初空间。圣光的收缩与外溢形成了10 个“流溢层”(Sef irot),世界由之产生。这10 个流溢层排成左、中、右三列,呈平衡态势。位于右侧的一层流溢层是“希思德”(Hesed),代表爱与仁慈;
与之相对的左侧流溢层为“格怫拉”(Gevurah),或称“涤恩”(Din),代表严厉的审判。仁慈与审判应处于平衡、连结的状态之中。二者分离时,过于严苛的涤恩就会产生邪恶,即“那一边”(Bloom,1984:30;
Dennis,2016:249)。要注意的是,这个“那一边”并非外在的邪恶,它不仅是内在的,而且是必需的,只因缺乏仁慈与之相制衡,才产生了恶。由此不难理解,邪恶冲动也是内在且必需的,同样需要制衡。

小魔鬼很清楚这一点,他在盘算如何引诱拉比时,暗自思忖:“《塔木德》说学者可以有八分之一的八分之一的虚荣。不过饱学之士往往超出了限度。”(185)学者是要有一定的虚荣的,要希冀有所成就,为此才会学习《托拉》,但虚荣必须有度,而学者的虚荣往往越界。提什维茨的拉比也不例外,若非在最后一刻想到了魔鬼的“鹅掌”,他必定会落入小魔鬼的圈套。

小魔鬼是一面映照欲望的镜子。在辛格的另一篇短篇小说《镜子》(The Mirror)中,这一点表现得更为明显。那个小魔鬼就住在阁楼镜子的裂隙里,主要任务就是勾起女人的欲望,将其俘获(Singer,1957:77)。

邪恶冲动往往在人独处于私密空间时浮出水面。小魔鬼在引诱拉比时,拉比正在书房学习;
镜中鬼引诱女人时,女人正独自在阁楼欣赏自己的胴体。前文提到的教皇泽德鲁斯也是在书房学习时被捕获,还有辛格最著名的短篇小说《傻瓜吉姆佩尔》(Gimpel the Fool)中的吉姆佩尔亦是独自在面包房时被诱惑的。这个所谓的私密空间,不论是书房、阁楼,还是面包房,都是头脑空间的外化;
此空间里的魔鬼正是人们头脑中的邪恶冲动。

辛格笔下的魔鬼实为人性之魔,无怪乎这样的小魔鬼读之不令人生厌,反而有种又爱又恨的亲近感,似乎魔界与人界并无太大不同。魔界也有等级之分,魔鬼也有嫉妒之心,他们之间会不和谐,工作时会挑肥拣瘦,闲暇时会与女人调笑,而这正是对人间日常的写照。习惯二元思维的我们,往往视魔鬼为他者,是应该被恐惧或憎恶的异化之物,而辛格却让读者在这些小魔鬼身上看到了我们自己的欲望,或者说,他把小魔鬼与“我”同化了。

辛格是一位善于自嘲的作家,借小魔鬼之口批判了犹太启蒙运动,而其本人作为一位意第绪语作家,正是犹太 启蒙运动的产物。

小魔鬼刚到提什维茨时,与小妖精之间有一段关于启蒙运动的对话:“启蒙!你在这儿闲坐尾巴的二百多年间,撒旦调制出一种新粥。犹太人现在有了作家,意第绪语作家、希伯来语作家,他们把我们的生计给抢了。”(182)这些作家熟知魔鬼的种种伎俩,貌似振振有词,实则颠倒黑白:“为什么老鼠是符合净仪的,他们能给出一百条理由”“我们对每个年轻人都是苦口婆心,说到嗓子嘶哑,他们却把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印上千万份,分给各地的犹太人”(182)。在印刷术的帮助下,作家的效率比魔鬼高出许多,而这些世俗文学作家就包括辛格本人。

小魔鬼所说的“启蒙”指犹太启蒙运动,即哈斯卡拉(Haskalah),意为“学习”;
其追随者被称作“马斯基尔”(maskil),意为“启蒙者”。该运动兴起于18 世纪下半叶的德国,遂而东渐。这场运动是政治、经济、社会等因素的产物,特别是受到非犹太中产阶级的兴起以及他们所推动的欧洲启蒙运动的巨大影响。对于接受了启蒙思想的欧洲中产阶级来说,信仰分歧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些犹太人意识到,现在不必改宗也可以获得经济及社会成就。哈斯卡拉没有中心人物或核心章程,但有许多共识,包括学习所在国家或地区的语言、姓氏本地化、穿欧式服装等,最重要的是对犹太教育的改革。犹太启蒙者不再把学习重点放在《托拉》和《塔木德》上,而是强调世俗化教育,学习现代语言和实际技能。

哈斯卡拉促成了犹太世俗文学的诞生,包括希伯来语文学和意第绪语文学。传统的犹太写作是对《托拉》的评论、对《塔木德》的评论和对评论的评论。哈斯卡拉则将世俗文学引入犹太写作,也将自18 世纪欧洲兴起的各种思潮、文学流派引入犹太写作。这些犹太世俗作家就是小魔鬼所说的抢了他的生计的意第绪语作家和希伯来语作家,其中的翘楚就有早年曾用希伯来语写作、后来一生都用意第绪语写作的辛格。

辛格出生于宗教氛围浓厚的犹太家庭,用他自己的话说,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房子里,“一呼一吸都是宗教和犹太性”(Singer,1984:4)。然而,辛格毕竟生活在20 世纪初的波兰,发轫于德国的哈斯卡拉运动已蓬勃发展逾百年,且早已越出国界,席卷了欧洲的犹太区。辛格一家所居住的华沙克罗齐玛纳街也不能幸免。辛格的父亲是这个犹太社团的拉比,但他无法阻止街上的犹太人学着外邦人的样子剪了胡须,穿上现代服装,弹起了钢琴。他甚至无法阻止自己的长子伊斯雷尔走上启蒙之路。

伊斯雷尔是最早与其犹太家庭分道扬镳的。他经常将外界的报纸和书籍偷偷带回家,并就一些哲学、科学问题与父母争论。世俗世界的新知以及一场场厨房论辩,使辛格逐渐接触到了启蒙思想。伊斯雷尔率先开始创作世俗文学,又引领和帮助辛格走上了同样的世俗文学创作之路,并将辛格带到美国,彻底离开了那个浸淫于犹太传统的家庭。

与兄长不同,辛格虽背离了父亲的期许,却有着强烈的宗教情结,对已近黄昏的虔诚时代怀着深深的眷恋,特别是他自小迷恋喀巴拉,即便接触到了现代科学、哲学等启蒙著作,却每每将之与喀巴拉作比较。他虽无奈地接受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为“无可辩驳的真理”,却又称之为“毒药”(Singer,1976:3)。在辛格的作品中,启蒙、世俗生活总是与堕落相连。比如短篇小说《三次偶遇》(Three Encounters)中的年轻作家,虽然启蒙令他幻灭,却还是以华沙的世俗生活诱惑淳朴的乡下姑娘,最终导致了姑娘的悲剧。这位作家与小魔鬼有什么两样?长篇小说《忏悔者》(The Penitent)中的夏皮罗喜欢阅读世俗文学和哲学,是书中作家的不折不扣的粉丝,与事业成功并行的是他在道德上的堕落。不论是那位乡下姑娘还是夏皮罗,最终都走上了忏悔之路。这样的安排隐含着辛格作为世俗文学作家的内疚与负罪(Singer,1983:3-164)。

辛格的创作与激进的意第绪语文学传统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的笔下充斥着喀巴拉信徒及各路魔鬼,他书写的正是犹太启蒙者们想忘却的,无怪乎人们会说他“生活在精神的中世纪”(Singer,1976:113)。而辛格也会借小魔鬼之口,嘲弄启蒙带来的世俗文学作家抢了魔鬼的生计,以魔鬼的手段,辅以便捷的现代工具,加速了道德败坏,将虔诚淳朴的人们引向了魔鬼的领域。

小魔鬼引诱拉比未果,被罚永远待在提什维茨。小魔鬼见证了提什维茨的毁灭和波兰的毁灭。令人意味深长的是,在辛格笔下,毁灭不是始于屠犹,而是肇始于犹太人对传统的背离。“冬至日的晚上,女人们不再泼水。她们不再避讳给出双数的东西。黎明时分,她们不再敲响会堂前厅的门。倒脏水时,也不再提醒我们。”(188)之后才是外邦人对这个犹太村庄的洗劫和亵渎。“拉比在尼桑月的一个周五被杀害了。整个社团都遭到屠杀,圣书被烧,墓地被亵渎。《创造之书》归还给了造物主。外邦人在净身浴池洗澡。亚伯拉罕·萨尔曼的小礼拜堂成了猪圈。再也没有善天使和恶天使了。”(188)这样的顺序是对小说开头启蒙运动的回应。犹太启蒙者希冀通过同化获得外邦人的接纳,然而对本民族传统的背离并不能使他们幸免于被屠杀。犹太人没有了,连最后一个魔鬼都成了难民。

辛格对犹太启蒙运动的态度是矛盾的。他曾在采访中说:“如果我是一个很虔诚的人,我会说作家应该写宗教的相关内容,就像我父亲一样,但是,你知道,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可以拿启蒙开玩笑,但我又给不出任何可以替代启蒙的东西。”(Pondrom & Singer,1992:82)犹太启蒙运动造就了辛格,以及像他一样的犹太世俗文学作家。然而当辛格写作时,他总是站在宗教一方,以批判的眼光来审视,以戏谑的口吻来嘲弄像他一样的世俗作家,甚至不惜将自己归入魔鬼阵营,视启蒙为撒旦调制的粥。辛格的作品经常掺杂着虚构与事实。他的回忆录中有不少虚构之事,而他的小说中却又掺入了许多事实元素。辛格小说中的“我”往往是作家,而且和辛格有些相同的经历,如前文提到的《三次偶遇》和《忏悔者》中的作家。这些世俗文学作家总是有意或无意地起到了诱惑者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作家与魔鬼的面目是重合在一起的,在彼此的话语中常可以捕捉到对方的声音。弗里丹(Ken Frieden)在《辛格的魔鬼独白》一文中更是将二战后意第绪语作家比作“无人可诱惑的”失落的魔鬼(Frieden,1985:266)。

辛格书写着虔诚的犹太人、忏悔的犹太人,但他从事写作这件事本身却令他的拉比父亲为有这样的儿子而感到羞愧。辛格的父亲宁愿相信自己的两个儿子是在给报纸写新闻,也不愿相信他们是在创作世俗文学,不论这两个儿子拥有多少读者,取得了多高成就,哪怕是诺贝尔文学奖(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2010:221)。在父亲的眼中,伊斯雷尔和辛格已经与外邦人同化,背叛了犹太教,背离了犹太传统。短篇小说《甲壳虫弟兄》(Brother Beetle)中的“我”也是一位作家,他到圣地旅游,却赤身裸体地被困在了旧情人的房顶。清晨脱困后,他用英语向行人问路,对方让他“讲希伯来语”,而且“眼神中有种父亲式的责备”(526)。希伯来语是犹太先祖的语言,那责备的眼神正是代表着传统的父辈对偏离“正轨”的世俗化后辈的斥责。辛格在作品中对于他这样的世俗文学作家总是不吝嘲讽与责难。

在小说结尾,小魔鬼找到了一本意第绪语故事书。“这本书是以我们的风格写就的;
猪油做的安息日布丁:亵渎裹挟着虔诚。”(189)该书显然是一本世俗文学作品,可能就是辛格的风格——挣扎在虔诚与堕落之间。小魔鬼靠吸吮书中字母为生,“我数字数,编韵脚,一遍又一遍寻幽探微,解读着每个字母的一点一画”(189)。但无论如何,书中的字母还是希伯来字母(意第绪语是9 世纪以来中欧的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所使用的语言,以希伯来字母书写,以德语为基础,融合了希伯来语、斯拉夫语等语言)。辛格总算是为意第绪语、希伯来语作家挽回了些许颜面,毕竟他们仍在使用犹太人的语言,并以之为生。虽说是魔鬼,那也还是犹太鬼,不是外邦鬼。

辛格对启蒙及世俗文学作家的嘲讽与责难并非反启蒙的,毕竟他也承认启蒙无可替代。他忧虑的是人们摒弃了传统与宗教的束缚后,欲望不再受限,随之而来的必定是道德沦丧。旧的制衡被打破,而新的制衡尚未建立。

辛格将犹太世俗作家归入了魔鬼阵营,他也没放过评论者。从误读理论的角度来看,多棱镜里的小魔鬼变形后成为了评论者。

前文曾提到小魔鬼无法改变的体征——“鸟爪”,辛格则称之为“鹅掌”。辛格为什么称之为“鹅掌”呢?辛格一直用意第绪语写作,再与译者合作译为英语。他称英文版为“第二原创”(second original),并要求其他语言的译本以英文版为基础。关于意第绪语与英语哪个版本更为权威,评论界争论不休。笔者认为,在尊重作者意愿的基础上,也必须承认有些词句的内涵在翻译过程中难免丢失,比如“鹅掌”一词。弗里丹指出:“在意第绪语里,‘gendzn-f islekh’一词既是‘鹅掌’的意思,也是‘引号’的意思。”(Frieden,1985:267)如此看来,辛格为他的魔鬼们找的这对“鹅掌”实在恰当。魔鬼 的一大强项就是引经据典,继而曲解误读,而且是作相当强势的误读。

这些小魔鬼熟知犹太经典及评论技巧。小魔鬼从“绵羊”一词扯到 拉结的名字,正是拉比释经的常用技巧,即互换辅音拼写相同的词,或数值相同的词,以便从中解出新意。所不同的是,拉比们的解释是为了诠释《托拉》的真谛,或使《托拉》律法适合新时代;
小魔鬼的解释则是要使《托拉》为他所用。诱惑教皇泽德鲁斯的魔鬼也是通过与之辩经,将“道成肉身”反转,指出神可以成为人,人也可成为神,致使自大的犹太学者作出了叛教的决定。

传统犹太学者一生都致力于对《托拉》的学习、注疏和阐释。犹太教传统认为摩西在西奈山上从灵与肉两个方面承接了《托拉》。所谓《托拉》之肉体指成文《托拉》,即《摩西五经》①《托拉》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托拉》是指全部犹太经书,狭义的《托拉》特指《摩西五经》。;
《托拉》之灵魂则指口传《托拉》,是对成文《托拉》的阐释,后汇编为《塔木德》。此外,摩西在西奈山上还接受了4种阐释方法,即字面的、寓言的、宣教的和神秘的。喀巴拉即为第四层阐释,有《托拉》的玄奥之意。

20 世纪解构主义思潮的兴起使文学阐释有了更多空间。在这一思潮下,作者隐退,读者登台。评论者对经典的有意误读,即创造性阅读,开辟了一个又一个新天地。这个过程如同卢里亚喀巴拉所说的“茨姆切姆”,“无限者”这位终极作者将自身“逐入自身”,腾出空间创造天地。布鲁姆是误读理论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在《喀巴拉与批评》一书中,他以喀巴拉对《托拉》以及犹太民族苦难历程的创造性解读来比附误读。“当代阐释从喀巴拉学到了重要一课,即后至文本(belated texts)的意义总是在游离(wandering)。”(Bloom,1984:82)一个文本在后世文本中再现时,意义会发生偏差;
在同一文本之内,前后两个修辞间的意义也会发生偏差。这种偏差即为意义的游离。

拉比们对《托拉》的阐释是一种意义的游离,因为要使《托拉》适应游离在时空中的犹太民族的困境。辛格的小魔鬼对经典的解读也是意义的游离,但却是为诱使猎物行违背律法之事而作出的误读,如上文提到的从“绵羊”扯到女人。小魔鬼在两次引诱拉比时颇费周折。他自诩为“语言天才”(188),却也名副其实,与拉比的对答竟是滴水不漏。拉比问小魔鬼是谁派他来的,他答道:“我是被派来的,我是到了这儿。您以为上面的不知道您吗?”他对拉比问话中的关键词“谁”避而不答,只是说“上面的”,让拉比误以为他非鬼使,而是神差,由此获得了权威性。接着,小魔鬼甩出一句诗来:“谦逊可失足。”(186)《托拉》中关于谦逊的教导很多,但这句诗恐怕是小魔鬼的杜撰,可拉比并未反驳,因为《塔木德》及众多先贤著述都曾警告世人要防范矫饰的谦逊,不可以谦逊为荣。之后,小魔鬼摆出了神魔对峙的局面,赞颂提什维茨的拉比是可以倾斜天平的凡人。这不是在警告矫饰的谦逊,分明是在膨胀拉比的虚荣。

小魔鬼对谦逊的释义偏离了犹太正统之路。布鲁姆不以对错论阅读,而是以“强势”或“弱势”论之。“有弱势阅读和强势阅读,就像有强劲诗歌和差劲诗歌。但没有正确的阅读。”(Bloom,1984:107)魔鬼对经典的阅读是强势的,由不得人不信。提什维茨的拉比就是被这种强势阅读,即误读所折服,险些落入圈套。若说“引号”指代小魔鬼对经典文本的引用,那么弯曲的四趾则是在比喻其对文本的曲解、误读。

回头再看本文作者的这篇评论,跃入眼中的是一对又一对弯曲的四趾——形似“鹅掌”的引号。笔者对辛格小说的引用,对喀巴拉以及布鲁姆著作的引用,都是为了证明本文的观点,即小魔鬼不仅映射出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也映射出作者,甚至评论者的影像。而这一观点是对辛格小说的正解,还是笔者的创造性误读,也只能留待读到此文的评论者来评断,只是这些评论者们恐怕也难免露出“鹅掌”来。

辛格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世俗犹太作家打入魔鬼阵营,也顺便将评论者拖下泥潭。“鹅掌”是魔鬼无法隐藏的身体部位,“引用”也是评论者不能不用的方法。形似“鹅掌”的引号也就成了评论者磨灭不掉的印记。因此,评论者需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滥用误读,即使误读,也应是基于文本的误读。

2019 年5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辛格自选集》全译本,收录了辛格亲自选定的47 篇短篇小说。陆建德在序言中盛赞这本选集“称得上是外国文学界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一件大事”(2)。此誉有其历史根源。辛格于1978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79 年初其作品便被译介到中国。在这40 多年里,辛格的作品一直受到中国读者的喜爱,也影响了许多当代中国作家,除前文提到的苏童,还有余华、北村等人。辛格所创造的形象不论是虔诚的拉比,还是固执的狂人,不论是口无遮拦的附鬼,还是狡黠的小魔鬼,都令人读之难忘。其原因正在于这些形象塑造得非常饱满,对其进行的解读与阐释也是多面的,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换。

一个遗留在世间的小魔鬼,可以看作是小说人物内心欲望的投射,也可以当成是作者对犹太启蒙运动这一历史事件的反思,甚至是对评论者误读的揶揄。多角度阐释如目睹多棱镜里小魔鬼之变形,这只映照小魔鬼的多棱镜包含了小说人物视角、作者视角、评论者视角,以及来自不同时空的千千万万读者的视角,本文仅提供其中之三以为例证。

不论宗教典籍、民间传说,抑或世俗文学,魔鬼形象比比皆是,这些魔鬼可能代表邪恶或死亡、欲望或恐惧,以及各种各样我们想要排斥的情感与宿命。书中之魔毕竟隔着一层纸,现实中的妖魔更是层出不穷、屡见不鲜。从异国到异族,从异教到异端,再到政见不合、三观不合者,我们倾向于将所有“非我族类”妖魔化。当我们把他者变成妖魔时,自己又是谁?辛格笔下的犹太小魔鬼也照见了现代人自我身份的困境与不断变形的世态。借用禅诗一句并作误读,所谓“千江有水千江月”,这千江之水亦可为不同视角之喻,虽天上只有一轮明月,水中之月却依水而幻,是水还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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