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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中的祖父

时间:2023-07-10 04:35:06 来源:爱作文网  爱作文网手机站

□文/易清华

一阵风刮过生活的水域

谁这时没有船桨,就不要起航

谁这时沉睡,就永远沉睡

我醒着,读那些残损的日记

给未曾谋面的您写一封长信

汪洋中的祖父啊

当我也成为一个诗人

我们开始航行,却不在同一片水域

我们颠簸向前,却不在同一艘船上

这首《致祖父》,是我写于三十年前的一首短诗。

我出生在东洞庭湖的一片水域,家是湖上的一只渔船。那只渔船不大,却容纳下一家人的生活。我至今记得清晰,靠船尾的地方是厨房和厕所,紧接着的,是一个小饭厅,里头有一台小电视,电来自舱顶的风力发电机,电视信号来自上头的天线。往前是睡舱,有一大一小两张床,中间用一张布帘隔着。再往前是木质的甲板,上面有一小块菜园,有鸡圈鸭栏,还有狗窝。在那个浩浩荡荡的大湖,据说有好多老人一辈子都没上过岸,他们的一生,就在那汹涌的波涛与葳蕤的湖草中度过。这世上有很多人晕船,他们晕的则是陆地。

写那首诗时,我已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但诗艺远未成熟,诗中明显弥漫着一股里尔克的气息。在此之前,父亲从未跟我说说起过祖父,但有一年端午,他突然将一个祖父的角色,毫无预兆地推送到我面前。

父亲从来没有见过祖父。他和祖母相依为命,所谓的孤儿寡母。从他有记忆起,就和母亲住在一条仅能容身的小渔船上。在我父亲八岁那年,一个月圆之夜,他母亲在船头上煮了一条大鲶鱼,打开一瓶从鱼贩子手中捎来的菱角酒,面对银色月光下的湖面,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唱的是上海老歌《夜来香》。是的,就在那个端午之夜,父亲为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他随口唱起了《夜来香》——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父亲一边抿着烧酒,一边唱着这首歌。他也在船头煮了一条大鲶鱼,但没吃一丁点鱼肉,似乎只是闻着鱼香下酒。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唱歌。尽管他嗓子沙哑,但不难听,有天生的乐感。记得他在唱那首歌时,神情恍然进入梦境。他摇头晃脑地唱着,是那么投入,仿佛身边的万事万物都不存在。只有那首歌,从洞庭湖的波心,像一缕缕月光袅袅升起。

可以肯定,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唱这首歌,否则,他不会唱得那么顺畅、好听。至少,他在心里唱过无数遍,甚至他一直在心里唱着那首歌。也许,那是他记住和怀念他母亲的唯一方式。当时听他唱这首歌时,我是这么想的。父亲说,他母亲唱着唱着,就在船板上跳起了舞。舞姿摇摇晃晃,像风中摇摆的柳枝,显然是喝醉了。父亲当时很困,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醒来,母亲不见了。他哭喊起来,周围的渔船听到他的哭喊,一阵欸乃的桨声过后,很多人围拢过来。直到第二天中午,人们才打捞起她的尸体。有人说他母亲是喝醉了酒,不慎失足落水,也有人说是投水自尽。父亲当时只有八岁,根本无法判断她的死因。

有关我祖母的情况,我父亲还是听他岳父说的。一天早晨起来,我的外祖父突然发现湖汊里多了一条小渔船,小渔船上蹲着一个穿着鲜艳绸缎的陌生女人,她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双手笨拙地理着一部渔网。那个小男孩就是我的父亲,当时不谙世事的他,随着母亲,不明不白地来到了洞庭湖的这片水域。我的祖母去世后,父亲就被我的外祖父一家领养,到了他们的渔船上生活。我的外祖父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最小的那个女儿后来成了我的母亲。

那个端午之夜,我父亲喝醉了酒,他唱着那首《夜来香》时,老泪纵横,但我不能给他任何安慰。后来,他摇摇晃晃地去了船舱顶部,过了很久,拿着一个大牛皮纸信袋出现在我面前。他用两根颤抖的手指,将一根青线捻开,打开了牛皮纸信袋,从里面掏出了五个笔记本。那是五个颜色和大小都不同的本子。父亲说,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他不识字,不知道那本子上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是日记。他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他猜想,那些文字可能与他父亲、我的祖父有关。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那天晚上,是他一生中和我说话最多的一次。

那天晚上的洞庭湖波平浪静,月色溶溶,我花一个小时在船头上翻了下那五个日记本。日记里几个女人的名字,碎片式的爱情,离我有些遥远的历史,让我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个人传记。

我告诉父亲,那个写日记的人是个文人,是几十年前的一个记者,还是个诗人,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我祖父,也许是,但也许只是我祖母的一个朋友,或者是亲戚。父亲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陷入了他那惯常的沉默。

第二天,父亲将那个牛皮纸信袋交给了我。说他留着也没用,以后就由我来保存。回到学院后,我花了几天时间,认真看完了那些日记。字迹相当漂亮,有些繁体字我还不认识,只得借助于字典。尽管从时间和年龄的推断上没有问题,但我仍然不能确定那人就是我的祖父。在他的日记中,讲了他和几个女人的交往与纠葛,但他并没有结婚,而且,那些女人的名字中,也没有一个叫赵妙晴的女人。

我的父亲告诉过我,我的祖母叫赵妙晴。当然,因为我父亲不识字,妙晴二字只是谐音。

不过在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那些日记的主人当作我的祖父。也许因为他也是一个诗人,让我觉得亲切。再说,既然我有缘看了他那些日记,哪怕和他真的没有血缘关系,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祖父的日记,一页页全是扑面而来的碎片,各种人物和剧情,在日记的前后东奔西突,南辕北辙,且带着腐旧的历史遗迹,还有女人和爱情,只有后者,无论身处哪个年代,无论被埋藏多久,它被发掘出来的时候,抖掉一身尘埃,都是鲜活的,生动而又招展。

那时,祖父是《声报》资深编辑与撰稿人。

《声报》设在一个已故湘军将领的旧式公馆里,一个叫桐荫里的地方。一栋三层砖石小楼,外观被风雨剥蚀,其形状和颜色,看上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庭院中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还有一些低矮的石榴和一丛丛斑竹。这些石榴和斑竹,分布在一条麻石小径的两边。同事们为了抄近路,往往不会走这条小径,但祖父每天至少要经过两次。在他眼里,无论什么时候,那些石榴树都是动态的、疯狂的,而那些斑竹则是静止的、深邃的——这正与他的诗人气质和所从事的职业合拍。

祖父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房间不大,但窗口朝南。一张大办公桌,是梓木的,两侧分布着八个抽屉,外面包着一层铝皮,透着淡黄光晕。桌面上堆满了书籍和一叠叠稿件。墙上挂着一幅徐悲鸿的奔马,是前年徐先生路过长沙时,在文艺作者协会给他画的。现在看来,墨迹仍然鲜艳若流,气韵带风。如此等等,无不说明主人在这个单位的重要性。

那天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祖父忙完手上的工作,照了照西洋镜,理理领角,用一只檀香木梳梳了下油光发亮的头发,和两个前来拜访的诗人谈玄聊天。这两位年轻的诗人,一个叫戴托沙,一个叫陈惠明。他们坐在藤椅上,抽着纸烟,聊着一个笔名叫微夜的女诗人。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有关她的身世,有很多传说。说她曾祖父是长沙有名的富商,和左宗棠是管鲍之交,曾在左将军西征时负责供应过军粮与茶叶,家中拥有几处钱庄、粮仓和好几家工厂——后来才家道中落。她经常出入那些富商和政要的家庭聚会,一举手一投足,气象万千。这些都还不是两位诗人最感兴趣的,他们感兴趣的是,她一度和诗人李金发关系密切,迷恋上了象征派诗歌,出版了一本几乎无人能看懂的新诗集。微夜平时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是圈内人,也很难得见其真身。但是,祖父是见过她的,而且和诗人们口口相传的她,不一样。

祖父认识微夜并不是在长沙,而是在江苏徐州。台儿庄战役后,年少的祖父作为《声报》的战地特派实习记者,同一些著名作家和文化人云集徐州,准备前往台儿庄采访。一路上,看到无数军人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员,且饱受着苍蝇和老鼠的侵袭,但他们没有感伤和狼狈,相反,一个个精神振奋,坚信不久就能将日本人赶出去。一天晚上,祖父同范长江畅谈了两个小时。谈的都是要让日本人投降,得花多长时间。记得出门时,范长江神秘地向祖父伸出两根手指,祖父脱口而出:你说两年?这是两个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想不到却用了八年。祖父现在想来,范先生在仓促中伸出的两根手指,是一根大拇指和一根食指,这不就是八吗,神示啊。

祖父从范长江的房间里走出来,在走廊的一端,看到了微夜。她披着一头长卷发,倚着走廊吸烟,看到了祖父,朝他的方向吐了一个烟圈,一脸放空迷离的样子,那团烟卷弥漫到了祖父的脸上。那时的祖父不抽烟,不近女色,满身家国道义。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个通身每个细胞都似被风尘浸泡了的女人,叫微夜。他当时看到她,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搔首弄姿。

后来,祖父一行人乘坐专列开赴台儿庄,行至中途,毁于战乱的铁轨还未及修复,只得步行前进。在途中,军队的汽车如过江之鲫,掀起漫天灰尘,有人提出请政治部专员郁达夫招呼一辆空车,载他们前往台儿庄。达夫先生走到路的当中,向一辆空车招手,司机停车问什么人?郁达夫朗声应道,政治部的,作家郁、达、夫。哪知司机将方向盘一转:迂加腐,什么东西!气得郁达夫脸色铁青。后来又来了几辆空车,见郁达夫都吃了闭门羹,没有谁敢拦了。就在大家束手无策时,那个女子挺身而出,想不到军车司机很客气地招呼他们上车。大家纷纷爬上车。唯独郁达夫不上,祖父只好跳下车,陪他步行。走了几里路,郁达夫的气还没消,一边走一边愤怒地嘟囔着:微夜,什么个东西!

祖父那天注意到了她,一头长发被扣在贝雷帽下,穿了件呢大衣和长筒皮靴,英姿飒爽的样子。

后来,他和微夜又见过几面,全不是刻意的,但是都留意了对方。这几年不见,想不到,她竟然成了一个神秘的美女诗人。

戴托沙和陈惠明谈论着文艺圈的一些绯闻,哈哈大笑。祖父不笑,手指中夹着一支香烟,那段时间,他已经开始一支又一支地抽烟了。祖父站了起来,他说,微夜,我见过几次面的。两人同时停止了笑声,一脸仰慕和好奇。

祖父说,一开始,我没有和她说过话。

祖父话音刚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几个全副武装的军警和便衣冲了进来。

两个诗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也笑不出来。祖父还以为他们犯了什么风流案,正要询问,两个持枪的年轻军人走到了他的跟前:我们是警备司令部的,你被捕了。

祖父被押着走出了办公室。

原来是《声报》出事了,被捕的除了祖父外,还有报社的一位负责人。《声报》当即被查封,因为登载了一些不利于党国的言论。那些像匕首一样犀利的杂文,大多出自祖父的手笔。

祖父被捕后,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祖父的表叔,那时在长沙一所大学任教,他组织了各种社会力量呼吁和营救,都无济于事。据说还将电话打到了张治中那里。文夕大火之后,祖父曾经写过一篇杂文,矛头直指这位张主席,张治中也曾亲自来到报社,向祖父检讨过失,请祖父代他向三湘人民请罪,并将他引为知己,合影留念。现在,求救电话打到张治中那儿,却像把羽毛投掷到水中,没有任何声响,祖父的生命刹那间变得飘忽。

祖父被关了半月后,突然被放了出来。表面上是由好朋友、后期鸳鸯蝴蝶派作家李阳交保开释的。当然,李阳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中原因。只是说他接到某个神秘之人的电话,点化他去找某某人之后,祖父这才得以脱身。对于祖父的追根究底,李阳说,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连话都是电话里那人编好了的。不过最后,李阳想了想说,电话里的声音是个女人,这应该与一位女士的营救有关。李阳说,他也不知道那位女士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女人?脑海中女人的脸,如走马观花。他似乎没有和哪个女人有如此深刻的交情。他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女人的脸,是她?祖父摇着头,这是一张最想遗忘却最深刻的脸,也是最不可能的脸,她和他早已失去联系。

一个疑问在祖父心头升起,或者说一种希望莫名地冒了出来。他想弄清楚,是哪个女人将他营救出来,他想证实一些事情,也想推翻一些猜测。

祖父被释放的第二天,李阳又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说他又得到了一个神秘的指令,要祖父离开长沙避避风头,时间至少是半年。此时的祖父,觉得自己的命运像一只风筝,身不由己,在高空中翻飞,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操控——而他想活着。

祖父当即北上,坐火车转轮船,前往五百里外的老家容县。

一艘两层红船深入浩荡无际的洞庭。祖父站在船头,微风轻拂着他的脸,在蔚蓝的天空下,他望着远方漫无边际的芦苇和水草,将目光收回,沿着船边犁开的水浪线荡开。不远处,一片片茂密的水草探出水面,使他想起这几年,他放纵过的那些日子。那些床上的女人,她们也同水草一样拥有曼妙的身姿。有的如浪涛般炽烈,有的如湖底般沉潜,皆是短暂相栖,迅如飞鸟,看不清本来的面目。此时,祖父在日记本里写道:

我的思绪如湖风般辽阔,但是身体似鸟笼般禁锢。风是自由的,而不知这世间,我在何处。

祖父的父亲富甲一方。祖父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年过六十的老爷子又纳了一房姨太太,小姨太姓柳,是老爷子娶的第五房,姿色远在前几任包括祖父的母亲之上。小姨太看着比祖父还小,见了他,像孩子见了生人般,不敢正眼相对,只用了一双眼睛的余光,在他裤腿上瞥上几眼,不小心眼神和她碰个正着,她像受了惊的小鹿一般,跳着就走。他只替父亲觉得罪恶。在家没几日,他便知道了,她原是他父亲在四十里外的注滋镇妓院重金赎回的稚儿,未开苞就收了回。祖父的母亲以及后续的几房姨太太,都相继去世。几年前,老爷子克妻的传言,在容县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老爷子赌气一般,纳了这个嫩葱儿的丫头,证明自己宝刀不老。知道真相后,纵是这几年在风月场上混过,他仍只觉得荒唐。

这日,祖父的父亲喝得微醺,带着醉意对他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结婚,干脆在容县给你找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择个吉日把喜事给办了,再说,如今世事动荡,好多离家的游子,一个个满腔热血,最后却客死他乡。在长沙混了那么多年,也应该腻了,我看你还不如留下来,老子打下的这份家业,如果江山稳定,足够你不愁吃穿,过一辈子。祖父从未告诉过家人,他是一个记者或者诗人,他那有着一大片土地和雇工、读了几年私塾的父亲,对这种新式职业肯定理解不了。老头那天兴致比较高,朝内屋大声叫柳四儿、柳四儿!

柳四儿上身穿一件绿色的斜襟衫,灯光下,脸上如同笼着烟。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端着老爷的茶壶立在旁边,嘴中还是老式的叫法,老爷。老爷子很受用,眯着眼睛,打着酒嗝,他说,在这乱世,躲了日本佬,躲了战乱,现在家业在,老命也还在。他说这话时,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一口茶喝得太猛,引来一场剧烈的咳嗽,柳四儿怯怯地看了眼祖父,走上前去,替老爷捶背。过了会儿,缓过劲来,又让柳四儿递给他烟枪,他使唤她,如他的小女儿般自然。但是,接过烟枪时,他顺势用水烟杆敲了敲柳四儿的翘臀。这一幕,被祖父收到眼里,心头一颤,柳四儿涨红的脸隐现在灯光下,只看到侧颜,再也不见她抬头。

柳四儿在祖父面前,让他想起受惊的麻雀。无论她做什么事情,恰好被他碰上,都是受惊窘迫的样子。后来,才敢偏着头看他,听他说话,她那样子,不像一个小妈,倒像一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女孩。想到她每日和老爷子睡在同一榻上,只觉得这该是两个同床异梦的人,且荒唐透顶。

到家后不久,每日读书看报,日子闲适而无聊。祖父同家里的长工老柳一起出门挖土、放牛、钓鱼和掏鸟窝。每天傍晚,他还会同老柳去屋后的池塘里洗澡。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独自在乡间小路上散步,成为祖父每天的必修课。

一日,他回家,看到柳四儿坐在板凳上织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很专注认真的样子,突然起了捉弄她的念头,站在她背后,大声叫了一句,四儿!

她果真吓了一大跳,连针线一起扔了,跳出好几步远,像匹小鹿。后来,他有兴趣时,会教她写字,给她讲些外面的事情,她常听得痴了。他觉得好玩,是蛰伏日子里难得的亮色。

那天吃过午饭,祖父沿着一条小路走向田野深处,脑海里一直盘踞着那个无法甩脱的问题——那个营救他的女人和给他消息的女人,到底是谁?路面很窄,只一肩宽。他低着头向前走,直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才回过头去。一个挑着重担的农人跟在身后。出于对劳动者的尊重,祖父寻思着给他让路。然而小路的左侧,是一条水沟,右侧是庄稼。他无路可让,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压迫着他,祖父不得不放弃思考,疾步向前。这条小路,祖父烂熟于心,再往前两百步就有一个十字路口。于是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将挑担的农人甩在了老后。在十字路口,祖父面临着选择:是向前,向左,还是向右,才能和那个挑担的农人不走在同一条路上?两分钟后,祖父不再焦虑,干脆停在十字路口等他,让他先走,祖父再选择另外一条小路。但没想到那农人,却卸担休息起来。就像两座小山,两个人形成对峙的局面。仿佛一个无辜的犯人,处处受到控制——带着一身无法洗脱的罪责,祖父顿时感到一种无处可藏的恼怒。此时,一个念头骤然滋生,他必须马上离开容县,回到长沙。与其这样缩手缩脚,还不如迎头而上,面对现实。

他满腹心事地回家,柳四儿正在堂屋里织着那件毛衣,那衣服已一日日接近完工。他坐在她身旁看着,不觉时间已过。柳四儿见他那呆样,知他有心事,也不便多问。过了良久,他终于站起身来,对她说,我要走了。

柳四儿唔了一下,随后问道,不是说要住小半年吗?说话间,那坨毛线团滚到了地上。祖父没有说话,替她捡拾起来,递过去。她或许有些心不在焉,接到手中的线团再次掉了下去,滚出一条线,她站了起来去捡,他也弯腰,祖父碰到了她的手,她避之不及,慌乱起身时,他的手掌又碰到了她柔软的胸部。她朝后退了几步,胸口不断起伏,气喘吁吁,急转起身。祖父的心犹如攀越了一座高山,半晌未能平静。走,必须得走了!

在家乡未住满三个月,祖父便离开了。他开箱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带过去的衣物,还多了一件黑色的毛衣。

柳四儿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竟然全不知情,他走的时候才是破晓的黎明,他觉得她是完全没有被惊动的。

在容河上坐小火轮,四个小时后,在湖北境内的三汊河登陆,又搭上一条小帆船,在一条叫红尾子的河港里行了一个小时之后进入长江,在长江里坐的是一艘三层的大洋轮。

第二天上午,祖父便到了岳阳城。

在轮渡码头,祖父租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他提着行李箱走在车站广场上的时候,被一个拿着破碗乞讨的小孩拦住。他不是不想施舍,但他知道,只要他施舍了一个,就会有更多的乞讨者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死死地将他困住,让他脱不开身。他曾经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狼狈经历。于是祖父也像身边那些绅士一样,板起冷漠的面孔,旁若无人地穿过包围圈。他从一个报童手中买了一张报纸,看也没看就夹在腋下,这已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他朝售票处走去,看到几个受伤的军人,白色的绷带和红色的血迹在阳光下分外耀眼。他远远地绕过他们。

他打算在岳阳城逗留一晚。一个人步行在黄昏的街头,心情不由畅快,他甚至小声地哼起了当时流行的一首小夜曲。但没走多远,便在街上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脸。是她。他的心不由一颤。那个女人穿着一袭淡绿旗袍,和一个老军爷模样的人,从一辆黑色轿车里走了出来。她的妆容精致,眉和嘴唇都画过,在暧昧的光影下充满着风尘妖魅。是她!一别多年!

李伊燕。一个名字从他的心底涌向嘴边。他嗫嚅着,从心底到嘴边,仿佛走过千万里路。他终于叫出了声:李伊燕!燕子!那个女人听到他的叫唤,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她的眼光迅速落在他的身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并迅即扭过头去。李——伊——燕。祖父喃喃自语,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空洞、绝望和可怜。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想收回自己的声音。

女人挽着那个年纪显然要比她大很多的长官,在两名卫士的陪同下走进了一家豪华餐厅。她现在的样子,和他刻在脑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却能确定,他没有认错人。他有些绝望,心里面那丝幻想在风中破灭了——可以肯定,她不是营救自己的那个女人,她看向他的眼神,似从未在他的生命里驻足过。这么多年,在很多种情境下想象与她再见,没有一次与这次相似,他没有想到,是曾经情深,相见不识。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那些川流如梭的人影,在祖父的眼里,就像回忆中一道道一晃而过的影子。

祖父就读于国立十一中的时候,校址并没有设在岳阳,而是在遥远的湘南。

因为躲避战乱,国立十一中学搬迁到了武冈。地处虽然偏僻,建筑也显寒碜,但规模仍然很大,下设女生部、初中部、高中部、师范部和职业部五部,是一所师资力量雄厚的公费学校,只要学校里举行晚会,或者别的什么活动,吹拉弹唱不用凑,一刷子就齐了。

一天,国民党官员来学校高中部招收一批海军,除了一些基本的素质要求之外,还要对征选者进行英语口试,因为这一批新入伍的海军将要送到美国某海军学院进行短期训练。官员们看到这些身居山野、面带稚气的孩子,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一个个都惊呆了。后来,一名大员还曾来学校考察,他异常激动地发表演说:中国有了你们这一代人,不怕亡国了!

这个镜头,让祖父现在想起来,仍不免热血沸腾。那是一段让人不会遗忘的历史,它如同树的年轮,长在了祖父年轻的心里。

祖父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武冈时的一次晚读。李济楼校长亲自督查,发现学生们把煤油灯拧得特别大,心疼得不得了,马上责令学校本部打炮,集中全校师生在操场受训。操场上没有一星灯火,李校长就在黑漆漆的夜里对学生们讲起了国家目前所面临的严峻形势,一通感慨之后,操着土生土长的岳阳话大声地说道:

同学们啊,国家的油八(不)是油?三更半夜打火八(把)!

李校长那难懂的方言在夜深人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滑稽,但在当时,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倒是后来同学们在聚会时,不管谁学着李校长的腔调,都会引起哄堂大笑,同学们惯常用这种喜剧的方式怀念他,有时笑着笑着,泪便出来了。因为没多久,李济楼先生就卧病在床,几个月后骤然离开人世,留下可怜的妻子和三个儿女。李伊燕是大女儿,是班上的文艺表演积极分子,能歌善舞,是学校话剧团的头号种子。

武冈是个美丽的小山城,外面硝烟弥漫,这里却仍然笼罩着一派自由散漫的气息。街上到处都是垃圾和贫穷的人们,因为偏僻和闭塞,国难的消息在山门外徘徊。常见的景象,则是在一个十字路口,摆着一个花钱看西洋镜的摊子,据说在那个黑匣子里能够看到裸体的外国女人,于是人们围拢上来,拥挤着,嬉笑着。隔十几米远的地方,几条猛汉在表演功夫,是失传多年的金钟罩和铁布衫,号称刀枪不入,围观的人们兴致勃勃,没有谁产生过怀疑。更常见的则是,那些坐在木凳上晒太阳的人们,悠闲地喝着茶,抽着水烟袋,或者是在一块黑布上穿针走线……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但是人们的脸上一派天真和淡然。那几年,祖父和一群学生在那样的环境中忧国忧民,爱国的种子就在这种环境下,被灌溉和催发,他决定和鲁迅先生一样,用笔去唤醒人性,去战斗。

每当星期天休息的时候,祖父就和一群学生,穿过早已见惯不惊的街景,到城郊的一个山坡上去读书。其中当然也有李伊燕,他就是在这种纷乱的灰色背景下,悄悄地注意上她——她的目光是那样明亮,她的歌声那样美妙,她的神情是那样从容,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细胞,都值得他去探究。

这些话,是从他发在校园诗刊上的情诗上走下来的,同学们都在笑,无论暗恋掩盖得多么密实,同窗们还是知道了,谁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心中爱慕的女孩。少年男女之间隔着一条甜蜜的河,一个眼神的交集,都可以引来阵阵涟漪,这样就很好,谁也不想蹚过河去。祖父心中的那股萌动春意,让他灵感不断,开始在各大报纸副刊发表诗歌和文章,有一篇叫《春日漫思》的散文发表后,沈从文先生还曾给他写过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称赞他的文字如湖水般清澈,鼓励他要日益精进。

那时,他们自编自排了一场爱国话剧《觉醒》,讲述了两对爱国青年在炮火中相识相恋和分离的悲情故事,编剧就是祖父,他想把这出戏编成内地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课余饭后都加紧排练,五四青年节那天在学校礼堂惊艳亮相。在这出戏中,祖父和李伊燕是一对,另一对是蔡如菲和黄镌翼。黄的父亲在商务厅任职,蔡如菲的姑父在长沙时曾与他是同僚,现在也在政府机要部门任职。两对青年站在一起,以青春为舞台,恰似璧人一般。但是黄一贯的风流做派,让女学生们时常谈论起他,他绝不像会是在谁身上定性的样子。到演出的那天,现场掌声雷动,最后一个动作,李伊燕旋转着奔向祖父,本来祖父伸出手相扶,她旋转得过急,一个趔趄扑向了祖父的怀中,猝然不及的拥抱,同时使他们的身体发生了质的变化。就像闪电冲开云层,爱情同时撞开了两具春意盎然的身体,而观众席的同学皆未看出破绽,以为剧情这样安排,掌声经久不息。祖父的爱情就在这般瞩目的谢幕中拉开了序曲。五四青年节之后,他们就成了公开的一对,祖父叫她燕子,我的小燕子。

李伊燕父亲去世后不久,悲伤的母亲卧病在床,舅舅只好把他们一家从武冈接到岳阳。李伊燕离开的那天,两人在码头上抱头痛哭。两个泪人儿在码头的狂风中约定,一辈子不离不弃,生死相许。

开始,李伊燕几乎每天都给祖父写信,信上的李伊燕忧伤而坚定,不久,她的来信渐渐稀薄,到后来只有只言片语,甚至还有一种敷衍的冷漠,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她的来信戛然而止。祖父写信求她,哪怕是给他只言片语的解释,但都得不到她的任何回音,祖父忧心如焚。

从武冈回到长沙后,祖父进入湖大读书,一个假日,祖父携好友李阳前往岳阳。李阳大祖父八岁,老家在岳阳城里,两人算是老乡,在一个文学聚会上认识,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李伊燕的家在金锷山下的一条老街上,找到信上的那个门牌号码,敲门进去,却被告知,李伊燕一家早在一年前就搬走了,房东不知他们的去向。紧接着,两个人赶去国立十一中旧址,也没有人知道李伊燕一家去了哪里。从小在岳阳城里长大的李阳通过亲朋打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济楼先生,却没有李伊燕和她母亲的消息。令祖父稍感欣慰的是,李阳交代了两位靠得住的朋友,一旦有她的消息,就马上通知他。后来,其中的一个朋友告诉李阳,并转给祖父,李伊燕已经结婚,听说是和一个军官,或者是跟了一个生意人,结婚是确定了的事,至于对象是谁,却是一个没有准信的事。码头旁边的誓言,在祖父接下来对女人毫无原则的追逐中渐渐淡了,但是李伊燕这个名字,在心里弯成一塘水,稍有风吹草动,也能涟漪阵阵,而这一次在岳阳街头的巧遇,甚至是惊涛骇浪。但是,这浪很快偃旗息鼓,冻成了冰。因为她对他置若罔闻。

于是,祖父被迫想起那些和自己有过交往的女人,那些残存的记忆和温暖,让他不至于被冻僵在街头。哪些女人呢,待字闺中的名门少女,貌若天仙的红尘女郎,中规中矩的小家碧玉,红杏出墙的三少奶奶。她们的面孔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但现在,他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小视。记得表叔余洁坤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永远不要轻看一个女人,哪怕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戏子。当时他并没有把表叔的这句话放在心上,后来他终于明白了,表叔这句话不无道理。

比如这次,被警备司令部抓走后,多方营救未果,表叔的努力也是竹篮打水,但是一个女人却将他营救了出来。

这个女人不是李伊燕。那么,到底是谁救了他,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救命之恩如果是一个在他心中并无多少痕迹的人给的,那么只能说明,或许那人别有所图。

她总会冒出来的。

回到长沙后,祖父没有和朋友以及以前的同事联系,打算在长沙再隐居两三个月,这也是那个隐在黑暗里的人的要求。他不想惹是生非,便在城南的一家燕来旅社住了下来。燕来旅社地处偏僻,装设简陋,旅客寥寥,这样的环境正好适合一个人隐居。三天闭门不出后,他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想走访一下几个旧交。

那天一早祖父就出门了。他戴一顶黑色的礼帽,夹一个黑皮包,拄一根文明棍。右手无名指上还戴了一枚戒指,拿着雪茄的时候,这根无名指微微地弯着,而小指翘得高高的,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他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走在街上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看到这种打扮的人,在骨子里是瞧不起的。想不到现在这样装扮,竟有种别样的感觉。

几天的寻找也不是一无所获。找到朱淑惠时,她正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出家门。朱淑惠出生在一个私塾教师家庭,十八岁时嫁给省府一位民政厅厅长的公子,一年后便离了婚,无儿女,一直在家闲居,一举成为长沙有名的交际花。她天生丽质,身材高挑,特别是那双大眼,像湖水一般澄碧,那细密的涟漪之上,却时不时笼罩着一缕淡蓝的烟雾,那分明是一种神秘,一种吸引。两人是在一家电灯公司的晚会上认识的。那天晚上,祖父被她的阴郁气质所吸引,她同时也被祖父的翩翩风度所折服,当场暗送秋波。两人面对面时,朱淑惠已经认不出祖父,几经提醒,才恍然大悟,说自己再婚生子,并疲于生计,多年没有涉足欢场了。祖父要再问她是否营救过自己,除非是脑子里进了水。第二天,又找到了一位王姓女子,几年不见,她已经沦为一名街头大妈,背着一根长长的木柴左右摇晃,祖父借口找错了人,连忙溜之大吉。

一连几天阴雨连绵,天光暗淡,气候也骤然变凉。祖父窝在燕来旅社足不出户。热心的老板娘见他无所事事,便给他的房间送来了一叠旧报刊。祖父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几次看到自己的文章,不由会心一笑,一看日期,竟然是几年以前的了。这个老板娘也真是有心,好几年前的旧报刊都还留着。

突然,他在《小春秋晚报》上看到了微夜的一首短诗《荒夜》。一看日期,竟然是很多年前的今日。

荒芜之夜色下两个疲倦的旅人

没有来处,何谈归途

被命运之流驱逐

世界太大不能立足

黄尘漫起时,绝望之内心

升起一蔓青烟,呛出三两滴泪点

在这狂风怒吼的夜,芳香尽失

灵魂被打劫,交不出一文买路钱

我的一切的哀叹

如被暴雨鞭打的流莺

那带血之羽翼

是否还能栖上你的心枝

当时,祖父并没有看到这张报纸。而现在这首诗就像一把尖刀,硬生生地戳在他的心坎上。往事一幕幕重现。那天他们在台儿庄采访完后,一行人搭一辆军车回徐州,结果半途上军车坏了,只好徒步前行。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遇到几个持枪的强盗。微夜和几个文弱书生都表现得很慌张,祖父却相当镇定,拿出身上的钱交给了强盗,后来,他们找到一个废弃的庙宇,在稻草堆里,他们相拥着歇息了一个晚上,因为受了惊吓,一夜无话,各自沉默。

那天,是一行人,微夜在诗歌里却说两个疲倦的旅人。祖父心一动,他想起晨光中,当一片落叶掉下来时,微夜坐在角落里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神,未必那个他,是指的自己?他突然想找到微夜,她的家就在长沙。那次回到长沙后,她很突然地来过他的住处,两人再次相拥而眠,但仍是沉默相对,且一别经年。

微夜娘家的公寓在府前街上,但她早就不住在家里了,家人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但祖父知道,她虽说飘忽不定,相信她那颗不甘寂寞的心,是永远也换不了的。只要有耐心,就一定会碰到她。

一个月后,祖父果然如愿以偿。

远远地,祖父看到微夜从一家旗袍店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袭紫色紧身旗袍,一身妖娆。在祖父的印象中,她每次外出,总是这样风尘扑面。微夜上了一辆黄包车,急速地向前驶去。祖父不由得加快步伐,在人流和建筑中灵巧地躲闪。很快,他近距离地看到了她的侧影。她愁眉紧锁,迷茫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微夜进了俱和茶楼,祖父随即跟了进去,一楼的茶座里人头攒动,但祖父没有看到微夜,心里不由一紧,她肯定是上二楼去了。俱和茶楼在当时是长沙唯一一家具有规模的茶楼,不仅地处繁华地段,装修也算得上气派,街边角落里的那些小茶馆不可与它同日而语。谁都知道,想要赚茶客那几个钱,等于是鹭鸶腿上劈精肉。俱和茶楼是如何经营得下去的,蹊跷就在二楼。二楼其实是一个隐秘的鸦片馆,祖父初当记者时曾来此暗访,文章写出,没有一家报纸敢登。因为茶楼的幕后老板是军警二号头目老剃刀,谁敢在他的头上动土,他就要剃谁的头。最后祖父只好将其改为小说,在一家小报副刊发了出来,以消胸中块垒。

二楼是一连排的包厢,厢门紧闭,微夜不知道进了哪间包厢。祖父不敢贸然撞入,要是撞了哪个军爷、匪爷的煞,可是要命的事。于是他把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女招待叫到一边,悄悄地塞给她一些钱,问刚才那个穿紫色旗袍的女人进了哪个包厢。小姑娘露出慌乱的神色,但最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把她工作一个月还挣不到的报酬放进口袋,带着祖父向前走去,停下来的时候,她指了指一间包厢的门,迅速离去。

祖父推开了包厢的门,包厢内烟雾缭绕,木沙发上,微夜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一起。她从烟雾中探起头,看清是祖父,倒也不惊讶,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跟着祖父走出包厢。

找我有什么事?抽着大烟的微夜眼神迷离,口吻不冷不热,直入主题。

这和祖父预期的不一样,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微夜,对不起,打扰了你的雅兴。他在任何场合一向自负,而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丑。

微夜朝着他一笑,那一笑内容丰富,让祖父落荒而逃。在他转身回转的时候,他听到微夜漫不经心的声音:别担心,一个疯子。

是的,你说得对,我是一个疯子。祖父喃喃自语。

在明亮的阳光下,祖父拖着自己的影子在大街上奔跑。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是的,我是一个疯子。一辆黑色的乌龟壳汽车朝他开了过来,他没有躲闪,汽车一个急刹,一个穿着西装的司机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话,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

祖父置若罔闻,他还从来没有如此鄙视过自己。

那天祖父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燕来旅社的。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睡了三天也没起床,还发起烧来,他没有想到微夜会抽上大烟,会那样堕落。在外人眼里,微夜是一个放浪形骸的新潮女诗人,祖父没有想到她会抽上大烟,女人是善变的,她们的言行是天上的云,不可捉摸。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李伊燕,她和他形同陌路,可能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年来,他很努力地寻找过她。

几年前,祖父刚刚进入报社一个星期,李阳急急忙忙赶到报社,告诉祖父,听人说李伊燕在远东咖啡馆当招待。远东咖啡馆是长沙当时最时髦的休闲娱乐场所,当时祖父刚从湖大毕业,虽说没有去过远东咖啡馆,但有志于新闻业的祖父读过一篇描述远东咖啡店的报道,那篇报道写得文采斐然,让祖父印象深刻,视为范本。

远东咖啡店的小包厢里都扯上了绿色的布幔,中间摆着一张小桌,小桌上铺了墨绿的绒,绒上覆了一块厚玻璃。玻璃上摆着一瓶新艳欲滴的花,你坐下去,便有漂亮的女招待递上热手帕来,依到你身边,轻声地问你吃什么家伙。你告诉她,她便轻燕一般地飞去了,再来的时候,你可以问问她的身世,问问她的一切。看着她们那露在外面圆肥如藕的手臂,你想摸一摸或者捏一捏都行,还可以打情骂俏,她们镇定自若,你自己却不禁脸红。是老顾主,天天来,甚至于坐着不肯动,她们也不讨厌你,有干爹资格的,为看干女儿而来,泡一杯清茶,同干女儿清谈清谈,一谈就是一个下午,一个晚上,据说仍然无关宏旨……最有名的那个女招待叫叶红,她拿着口琴,吹一曲《桃花江》,或者放下口琴,唱一折《苏三起解》,你想,这是什么况味。不过话得说回来,你得具有特殊资格,你得有钱。关于叶红,我似乎还想加添几句,因为我喜欢她,喜欢她活泼、漂亮、天真烂漫。喜欢她叫人看了,不生邪念,而能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你进去时,她活漾漾地依到你的身边,仿佛女儿见到了爸爸一般,跳一阵,又叫一阵。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女招待。在咖啡店里,她仿佛在自己家里……

祖父和李阳当即赶到远东咖啡店,在经理那里看到叶红的照片,才知道,那个叶红就是李伊燕。原来,李伊燕因父亲去世休学离开武冈后,回到了岳阳的家,想不到没有多久,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为了养家糊口,她不得不将母亲和两个妹妹送到舅舅家,只身一人来到长沙,在远东咖啡店当了招待,并改名叶红。当时她不到十八岁。经过一番磨砺,很快就成了远东咖啡店的咖啡皇后,但就在三天前,她被在咖啡馆里拜的一个干爹带到上海去发展了。

这个消息对祖父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他当即要去上海寻找李伊燕,被李阳拦住,认为他太不理智。上海那么大,你怎么去找,你肯定想去咖啡店找,但那个干爹将李伊燕带去上海,也不定是去咖啡店当招待,在远东干得好好的,都成了咖啡皇后,她去上海的咖啡店干吗?再说,你刚刚进入《声报》,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人生可谓刚刚起步,难道你就不要自己的事业了?找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没有办法,你有同学在上海,我也有几个朋友在那,我们分别给他们写信,拜托他们寻找不就行了。

李阳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终于让祖父打消了去上海寻找李伊燕的念头。但半年过去,上海方面没有任何消息。

在去台儿庄的前夜,李阳设宴为祖父践行,两人喝得酩酊大醉。李阳借着醉意规劝祖父:李伊燕早就不是你心目中那个纯情女孩了,远东咖啡店是个什么地方,是个大染缸,再洁白的东西进去,也会染得漆黑,再说,干爹是个什么东西?跟你说,天底下的干爹就没有几个是好东西,你当记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心里应该比我还要明白。所以,你要听哥的话,别想她了,振作起来吧,世界上那么多好女孩,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当时,祖父愤怒地将一杯酒泼在李阳的脸上,伏在桌上呜呜哇哇哭了起来。

想到这里,他决定去找李阳,看到底是谁救了他。

李阳住在岳麓后山脚下的一栋砖瓦房里,见到祖父,李阳神色慌张,连忙紧闭大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一个月了。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李阳一边责备,一边踮脚朝窗外张望。

放心,没人跟踪。谁也不知道我回来了,我问你个事后马上就走,不会连累你。

什么事?

这次我在岳阳城里看到了李伊燕,她和一个军爷模样的人在一起,后来我在报纸上查到,那个军爷姓刘,是个军长,驻军在长沙多年,也就是说,李伊燕这几年就在长沙。你和军界也很熟,难道就没有耳闻?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想她?难怪这么多年,你经历了那么多女人,谈了那么多次恋爱,就是不结婚。

祖父苦笑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找她,是想知道,这次是不是她把我营救出来的,不过他确定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跟着别人,把前生早就忘记了。

李阳此时却一愣,说道,每个人都有难处,有人救就行,何必在意是谁呢?如果你真的精力无处可泄,你可以去箭道巷。

箭道巷?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箭道巷是个娼妓之地不错,但也不是一般人想的那么肮脏,特别是有几个太婆,阅历丰富,性格又直爽,都是了不得的角儿,我去箭道巷,除了偶尔解决身体所需,主要是去听她们讲故事,搜集小说素材。对了,我曾听一个太婆说过,有些大户人家官爷的姨太太和小妾也去那玩,开始还以为是她乱说,没有在意,现在想来,还真有道理,那些姨太太和小妾,大多是野路子出身,在家里又经常受大太太的气,这合着了一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阳对这个去处委实熟悉,介绍得很是具体。

那天傍晚,祖父趁着夜色走进了箭道巷。

祖父从巷口走进去几百米,发现了一家公馆。那家公馆的门口挂着一盏八角灯笼。这其实是妓馆,长沙人称之为钓台。暗娼馆不能挂牌,仅以八角灯笼作为标志。如青年男女相悦,又不能结婚,到旅馆幽会的话,又恐被熟人撞见,便相约到这种钓台行鱼水之欢,临走时赏给太婆两三元的住宿费就可以了。当然,钓台还可代召暗娼,无非是城市贫苦的长女少妇,为生计所迫,赚点肉钱贴补家用。祖父以前虽说没有嫖娼经验,但他曾经和有经验的朋友一起暗访过这类妓馆,还为报纸写过一篇三千字的报道。

也许是因为无聊,此后,祖父几乎天天都会趁着夜色,在箭道巷转悠,没想引起了人的注意,被暗地盯了梢。那天,他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不怀好意地朝他走来,他只好转身走进那家挂着八角灯笼的钓台。

这家钓台的主人姓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

刘太婆生着一双神秘的老狐眼,脸上相当不均匀地分布着几十粒麻子。她打着手势让祖父坐下,也没有什么亲热的言语。一个侍女送来一杯茶,祖父喝了一口,问太婆可有休息的房间?刘太婆示意侍女把他领进一间密室。祖父走进密室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想,难道我就这样成了一名嫖客吗?房间收拾得倒还雅致,床上绸面的被子透出米汤浆过的香气,蚊帐干净,桌上有廉价的陶器和古玩,墙壁上有长沙名家杨子野先生的文人字画。就在祖父细细品味的时候,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女人虽然五官端正,但长得并不秀气,加上早已过了二八佳人的年纪,皮肤黝黑,脂粉厚重,给人一种恶俗之感。女人笑着问祖父有何需要,他摆摆手,说没什么事要麻烦的,女人便知趣地走了。祖父知道这个女人是附近人家的堂客,老公肯定是个好吃懒做,还好酒的家伙。女人不会公开背叛自己的老公,但天生有一颗骚动的心,加上贪财,鬼精的刘太婆看出了这一点,平日里对她殷勤关切,终于诱其下水。

祖父想到这些,觉得那个女人也不容易,后悔没有给她一点钱,留她下来说几句话,了解一下她为何走上了这条路。就在祖父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太婆进来了。一双老狐眼一闪一闪。

先生,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来陪你?

当然是越漂亮越好啦。祖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刘太婆带着神秘的笑容走了,没多久,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个女子相对来说比较年轻,人也确实要漂亮一些,只不过皮肤黝黑,身材平平。祖父不好马上拒绝她,就示意她坐下,和她交谈起来。女人一张嘴,身上仅有的那一点魅力荡然无存。祖父于是沉默起来。女人见祖父不作声,仿佛受了打击,木雕泥塑般愣在那里,他假装没有看见,点着一根古巴哈瓦那雪茄,悠然地抽了一口。

先生,您要是不喜欢我,我就走了。

女人怯生生地说,祖父不置可否,吐出一口烟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女人。女人接过钱逃也似的跑了。不一会儿,刘太婆又走了进来。

请问,您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实话说,要天仙,敝店没有,请另择高枝吧。

我只是想找一个谈得来的,说说话,不一定是天仙,不一定是二八少女,有气质能聊得来就行。

祖父将口袋里另外的几张钞票递了过去,刘太婆本来板着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仿佛一阵风过,她那脸上的麻子一半刮到了天上,一半在地下滚动。

我知道了,不过先生要多等一些时候,老朽亲自去办。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祖父看着雪茄上的烟灰出神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吟诵的声音: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

在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姜白石的词,祖父不免有些吃惊。声音越听越觉得有些熟悉。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闪了进来。淡绿色旗袍,身材高挑,用一方绿色的丝巾遮住了脸,一时认不出是谁,一举手一投足是那般熟悉,祖父不由得惊慌起来。

祖父迟疑了一下,开始酝酿情绪,让自己镇定下来,将自己正在抽着的雪茄递给面前的女人。

女人伸出右手,用兰花指优雅地接过,撩开脸上的纱巾一角,偏过头,抽了一口,紧抿的嘴缓缓地裂出一条缝,让烟雾像一根根丝线抽出来。

李伊燕。祖父忍不住叫出了声。

眼前的这个女人,脸上一直蒙着纱巾,并不承认自己就是李伊燕。她开口说,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答案,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你是李伊燕吗?

女人不说话,迅速站起身,说道,江湖之大,各人自有难处。以后,好自为之。

她的声音一落,身子已经出了门。轻飘飘的,就像一场绮丽的梦。祖父掐了一下自己的脸,他是真见到了李伊燕,还是做了一场梦?祖父感觉到整个人天旋地转,飘然迅忽,如飞身万里高空的飘蓬,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祖父开始在街上抛头露面,才发现整个长沙在他的眼中变得陌生。不说别的,单就街头巷尾的店面来说,挂上了西洋招贴画,摆满了美国的食品和日常用品,祖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正宗的洋货啊!

食品类有牛肉罐头、鸡肉罐头、土豆牛肉罐头、猪肉罐头、奶粉、豆粉、玻璃纸饼干、排菜晶,还有袋装味精和听装美式香烟。日常用品有美国黄布料,各种衣裤、皮带和美国军人用的长筒套靴、望远镜等等。祖父看着食品包装上的洋文和用品上的美国习俗,终于明白,美国人的战后救济物资来了。表叔余洁坤所从事的正是这方面的管理工作。可是,令祖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物资怎么成了商品?不过,他可没精力来管这些,如今《声报》的负责人还关押在大牢中,他得一一联系以前的同事和朋友们,有效地展开营救。

这也是他一直在寻找那个营救他出狱的女子的原因。如果能找到她,他的营救行动要少走很多弯路。现在,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李伊燕,自从离开刘太婆的钓台之后,她就像石沉大海一样消失了,这也是他隐隐希望的,一想起竟在那样的场合见到她,就觉得无地自容。

一天上午,祖父还在睡懒觉,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他惊醒,他很不情愿地下床开门。

一个粗大黑壮的乡下老汉站在门口。

少爷!

老柳!

原来是家里的长工老柳来了。以往每年的这个时节,老柳都要通过水路运送一船上好的新谷到长沙来卖给星沙机米公司,一是为他交学费,二是采购一些时新的物什回家,比如女人用的香水和一些洋玩意儿。祖父也因此被同学和老师们称作谷大少爷。后来他参加了工作,父亲仍把他当学生对待,把这船新谷给他作开销。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报社,祖父都要比身边的人显得阔绰些。所以,谷大少爷这个绰号,虽然听起来土气,却透着几许风光。

祖父对老柳是有感情的。他几岁时,老柳就到他家干长工了,一直干到现在。他早把他当成了自己家庭当中的一员。老柳一直没有婚配,无儿无女,在感情上对祖父视同己出,百般呵护。父亲一直对祖父管教甚严,希望把他培养成一名绅士,决不允许他像乡里的小孩那样胡来。但在祖父的恳求下,老柳还是偷偷地教会了他爬树、游泳、骑牛和钓鱼。

寒暄两句后,两个人就坐着黄包车直奔玉楼东而去。

玉楼东是当时长沙数一数二的餐馆。等他们赶到时已经人满为患,座无虚席。老柳一看慌了,少爷,咱们随便找个小店吃点吧。祖父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找到大堂经理,没等多久,就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临窗的桌子。祖父一口气点了酱汁肘子、发丝百页、麻辣仔鸭、洞庭龟羊等大菜,待这些菜一一上桌,老柳更是诚惶诚恐。

少爷,就我们两个人,点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慢慢吃,慢慢吃。

祖父打开一瓶上好的女儿红,满满地斟了两杯。

来来,老柳,感谢你这么多年来为我家所作的贡献,我敬你一杯。

少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说到感谢,我应该感谢东家,感谢老爷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

老柳的眼睛红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待酒足饭饱后,祖父又带老柳来到了又一村民众俱乐部。

这是一个相当热闹的地方。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喝喝茶,打打高尔夫,骑骑马,射射箭,吃吃很少吃过的川菜。平江不肖生曾是这里的秘书,就是那个写出了《江湖奇侠传》和《留东外史》的平江人向恺然,祖父曾经慕名拜访,很快同这位仙风道骨的长辈成为朋友,可惜不久他就离开了这个城市,据说是到上海发展去了。

参观完后,祖父和老柳在一个茶馆里坐下来。两人一边喝着茶,一边漫无边际地聊了开来。

我爸还好吧?

还好啊,每餐都还喝得二两白酒。前向,身上突然长了一个大毒疮,又痛又痒的,请大夫开了几服草药,外敷内用,都不见好转。

现在好了没有?祖父紧张起来。

我见大夫治不好老爷的病,就到潘家渡请了个有名的神汉来家里扶乩,原来是你们家的祖坟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那段时间雨水特别多,你家有一座祖坟前积了一坑水,总是不干,里面还蹲着一只癞蛤蟆,等我到祖坟前把那个坑给填了,神啦,第二天老爷身上的那个毒疮就好了。

祖父哈哈大笑起来。

少爷不信?

我信我信。对了,柳四儿怎么样了?

哦,她……她还好,她要我捎了一封信来,要我亲手交给你。

信呢?祖父顿时紧张起来。

那个信被一阵大风吹到洞庭湖中去了,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到时少爷还得配合我,要是四儿问我,我就说已经给您看了。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祖父问道,对了,老柳,你这一辈子就不打算成家了?

唉,我是没有这个打算了,都这把年纪了。少爷,我们回家吧。

这时,祖父突发奇想,他要让老柳体验一回做人的快乐。老柳是家里的功臣,父亲年老体衰,需要他帮助和照顾的地方还很多。他一直无以为报。

别,还早着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祖父将老柳带到了箭道巷的那个钓台。刘太婆见是祖父,脸上的麻子都飞了起来。把老柳安顿在一间上好的客房之后,祖父塞给刘太婆一把钱,要她给老柳找一个姑娘,不要太漂亮,只要人实在就行,刘太婆会意地点点头,说着祖父就匆匆地离开了。

想着无事,祖父去了水风井的龙门书店。龙门书店虽说不算大,却是整个长沙最雅致的书店。老板龙至畹老先生曾是前清秀才,和祖父一见如故,很快成为忘年之交。书店里很清静,就那么三五个人在书架前埋头翻书,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哗哗声。祖父正在书架前捧读着一本《圣经》,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有冇有《浮生六记》?

有啊。龙老先生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递了过去。

说话的竟然是李伊燕,祖父不知她什么时候走进书店的,连忙闪身躲在一个书架后面。

李伊燕接过龙老先生手中的书:谢谢龙老板。

在李伊燕拿到书付过钱后,祖父看到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在抽出书柜顶格上的一本书时,动作太大,不慎撞着了她,那本《浮生六记》掉在地上,男人弯腰捡起书,说声对不起,将书递给了李伊燕。就在这一瞬间,祖父看到那个男人递给她的书,不是《浮生六记》,而是一本开本厚度和装帧差不多的《闲情偶记》。

李伊燕将那本《闲情偶记》夹在腋下,神情自然,又翻了会儿书,从前门走了出去。

祖父在门口等她,两人四目相对。这次,以免出现上次的尴尬,祖父没有叫她的名字,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他看到她双眼里闪过一颗流星,摇摇头,迅速地转过身,沿着大街走去。

祖父跟着她,看着她的身姿在青石街面上有韵律地扭动,不可否认,哪怕是淹没在人群里,她依然能紧紧拽住他的视线。他不远不近地跟着,途经的酒楼二楼上一阵喧哗,有人在耍酒疯。他不过是朝热闹处看了一眼,那原本紧紧连着那个背影的视线戛然而断。李伊燕不见了。道路两边商贾云集,她不知拐进了哪个店铺,或者小巷。

他很失望,却也松了口气。他有一种直觉,她的生活不是外人眼中那般单纯。现在他完全可以肯定,是她将自己从牢狱中营救出来的。但她有一种难言之隐,估计前段时间跟踪自己的人也与她有关。

她没有被娇养起来,她过的不是军爷小妾听曲泡馆、不理世事的安逸日子。她不仅活在当前水深火热的世道下,而且好像做着一些神秘的事情。

一天,天刚亮,表叔余洁坤突然找上门来。

表叔一直对祖父关心备至。祖父当记者后,他就曾劝过他,不要整天在报纸上打政治官司,那样没有前途,也很危险。果然不幸被表叔言中。在祖父被捕的日子里,表叔就曾为他上下奔走,虽最终事情不是他解决的,但这份恩情却是在的。

事情发生后,你不知道我和你表婶有多么担心,所有该找的人脉关系都找了,都说就算能保全下命啊,估计也会关个三年五载,当局不会善罢甘休,结果想不到的是,你的生命中出现了那个神秘的贵人。

是的,当时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知道了吗?

我不晓得。祖父知道表叔大略知道燕子和自己的关系,在那段特殊时期,他的失恋表现得那样惊天动地,熟悉他的人,应是都知道燕子这个名字的。他不想向任何人透露李伊燕的名字。

表叔听罢若有所思,这就奇怪了,谁救了你,却愿做背后英雄呢。

祖父说,我也一直在寻找呢。

能出来就好,到我家去吧,你表婶做了好吃的在家等着呢,我也好久没有同你喝两杯了。

表叔住在岳麓山脚下的一幢小洋楼里。表婶早已在门前等候,她出生在官宦世家,文夕大火烧掉她家千万资财,从此家道中落。表婶现在是长沙小有名气的女画家,在祖父的印象中,表婶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眼睛中似乎时刻闪着一种梦幻的色彩,但当她看到祖父,那苍白的脸上透出来一丝红晕,眯缝着的双眼突然打开,充盈着女性的慈爱与关切。那一刹那,祖父的心中不由得涌过一股家的温暖。

表叔把祖父带到他的书房。表叔坐在沙发上,这时才显得异常倦怠和焦虑,皱着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表叔,您好像有什么心事?

出大事了,明熙啊,他们已经把我推到了悬崖和刀尖上,你表叔我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了。

是救济署的事情?祖父觉得能让表叔烦恼的,除了工作上的事,应别无其他。

唉,还以为是个天堂,结果是地狱。

表叔去救济署工作的时候,曾来找过祖父,想让他辞去报社的工作,来当他的助手。祖父婉言谢绝,他的理由是,救济署的工作谁都可以去做,而一个敢于仗义执言的报社主笔,不是人人都能做,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得了的。当时,祖父还反过来劝过表叔,商场和官场,皆如战场,凭您的性格,就别掺和了,当一个大学教授不是很好吗?

但表叔一意孤行,一心只想离开清水衙门,往高处走。事已至此,祖父不能过分责怪表叔,毕竟是长辈。表叔不便对祖父讲更多的内幕,他已被警告和威胁多次,走到这一步终于明白,官场无比险恶,要是稍有闪失,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明熙,别的你就莫管了,我这里有一个账本,这些款项都是各家商号欠救济署的债务,加起来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但我不便出面去催,想麻烦你去,你是局外人,不容易犯事,不过那些老板现在都油滑得很,他们中的大多数还与官僚和地头蛇相勾结,你要想办法,让他们要么还了这些债务,要么将货物返还。我现在给你些活动经费,那些老板很难对付。要是理不清这些麻纱,搞不好我就会惹杀身之祸!

那都是美国的救济物资,你们怎么能当商品出卖?祖父不解,同时也明白了表叔身陷险境的原因。

哎,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并不是他们所说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只不过是一只过河的卒子,他们的一道挡箭牌而已。那些大人物为了自保,肯定会拿我开刀。

为什么不急流勇退,难道您就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

一步走错,全盘皆输,我是身不由己,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祈祷不要出事,可偏偏就出了事。

祖父答应了表叔的请求,一声不吭地接下账本。

回到家里,祖父认真翻看着那厚厚的账簿,不由抽了一口冷气,牵涉的商铺多如牛毛,他总不能一家一家去讨要。何况,那些商家在这世道早就有了一身处事不惊的本事,就是把枪口和刀子对着他们,恐怕也是枉然。

第二天一早,祖父就来到了百花商号。这是他经过一个晚上反复权衡做出的决定。这家商号所欠债务并不多,而且祖父还与老板认识。

百花的老板姓陈,老板娘姓朱,看起来都是一团和气的人,见祖父过来,老远就亲热地打着招呼:哟,谷大少爷,好久不见光临了,需要什么,让伙计打包给您送去。

这回我不买什么东西,是替救济署办事,希望陈老板多多关照。祖父把手中的账簿递上去。

这个,恐怕——笑逐颜开的陈老板刹地阴沉下来,连锁反应似的,老板娘的脸上也迅即蒙上一层冷霜。

他们果然想赖账,无商不奸,那些商号肯定早已串通一气,抓住了救济署的软肋,救济署假公济私,不敢把事态搞大。

见软的不行,祖父只得来硬的。

都说陈老板是个重义守信的生意人,这回怎么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了!

不不,只是敝店近来生意不好,资金周转困难,还望谷大少爷高抬贵手,稍缓时日。做救济署的生意,赚头没多少,反而还把名声搞坏了,市民都戳我脊背了,讲我陈某人发国难财呢!

陈老板,实话告诉你,救济署计划收回一部分资金,是救民于水火。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陈老板还是表了一个态:好吧,我决不会误您的事,只要另外还有一家商铺答应偿还,我姓陈的决不拖欠一个铜板。

祖父无计可施,只好离开了百花商号。此时,祖父才明白表叔找他的原因,他判断表叔是一定知晓那次救自己的人,他知道祖父一介书生是没有办法,但是他一定会为了自己去找那个人。可是祖父没打算去找李伊燕,他不会再给她添麻烦,又是辗转一晚,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去找久未联系的同学黄镌翼。他的父亲在商务厅身居要职,依托着父亲的资源和关系,在一个商联会做秘书。在长沙所有经商的人,应该都听过他们父子的名字。他还打听到黄镌翼和同学蔡如菲最终成了一对,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因为黄镌翼花心,总是追小演星和交际花——偏双方家长对彼此家庭都是非常满意,鉴于他这种不靠谱的行为,对他的经济采取了制裁。祖父打听到这一点,本来不知道从何打破缺口的他,变得胸有成竹,因为黄镌翼这时缺的就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见到黄镌翼,两人也没有过多寒暄,祖父直入主题,他想用黄镌翼和他父亲的名义散播一些烟幕弹似的消息,救济署将带一批新物资,比以往的任何物资都要好,至于什么物资,故意不要说明。祖父将一张银票放在黄镌翼的面前,他看了一眼金额,没有一丁点惺惺作态的犹豫。

接下来,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

没几天工夫,各商号的老板都亲自把欠款送上门来,周转困难的,把剩余的美国救济物资全部运了过来。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悄悄地对余洁坤耳语:余先生,下回请多多关照!

一个月后,表叔终于摆脱麻烦,安全着陆。祖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屋顶上的天空,在心头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但对表叔卷入那是非名利之场,他在内心是不屑的。目前的他,也是五心不定,就像空中被风刮起的一片树叶,不知何去何从,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祖父为此感到迷茫,深深地迷茫。

祖父终于回到了租住的公寓。

家中的阁楼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巢,祖父置身其中,在昏暗的光线下,时令已是初秋。在那段时间,他一次次在日记中追问,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他的未来,以及《声报》的未来在何方?

虽说有关人士一直在不停地奔走呼吁,但《声报》复刊的希望仍然渺茫。他开始关注市面上新出的小报《小春秋晚报》,上面署名何不平的专栏文章,他是每期必看。那个行文犀利、热血沸腾、文采斐然的何不平,让祖父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这个人好像是突然冒出来似的,在报界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这人的存在——即便是笔名,但凭文风他仍然猜不出来是谁。于是,他决定去拜访下这个崭露头角的新人。

他来到《小春秋晚报》社,报社处在一个小巷深处一处民房里,祖父走进时,却是肃然起敬,战火炮灰,政局动荡,它还在顽强发声。主编李刚当然是熟悉他的,直呼明熙兄,颇为热情。除了向他约稿,还拿出最新一期的小样,特别推荐了一篇叫作《长沙商铺走马观》的文章,是何不平写的。

祖父说,我想认识一下这个何不平。

李刚说,何不平是报社最近聘请的主笔,个性特异,一般情况下是不露面的。

祖父只说,遗憾,希望下次来时,他能在。

李刚把文章送到祖父手中,说道,见字如面。

祖父看李刚递过来的文章,越读越心惊。这篇文章揭露的正是美国救济物资非法落入私囊,成为商号商品一事。这事不是早就摆平了吗,怎么又横生波澜?看过文章,祖父才知道,原来补发给老百姓的救济物资大多都是一些商店发霉过期的食品和物资,根本就不是美国货。此文不仅描述了现象,还触及了本质。祖父大惊,这篇文章若是发出去,恐怕表叔就真的要身陷囹圄了。

怎么样?李刚充满期待地看着祖父。

一针见血,痛快淋漓!这是祖父的心里话,但他话锋一转,劝李刚暂时不要刊发这篇文章,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文章,内幕太深,触及了那帮人的利益,他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弄不好鸡飞蛋打,鄙人就是前车之鉴,《声报》就是前车之鉴啊!

李刚吃惊地看着祖父:迅翁有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我心中,先生您是位真猛士。他看着祖父,拍着胸脯,慷慨陈词:那帮人欲壑难填,为了一己私欲,像苍蝇一样追腥逐臭,我等怎能容忍!士可杀,不可苟且偷生!

一番话说得祖父面红耳赤,他又和李刚随意聊了些,却终是不得要领,不得不仓促离去。

到晚上,祖父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从李刚和何不平的血性与良知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他也为何不平和《小春秋晚报》即将到来的命运,还有表叔的处境担忧。表叔一家对他有再造之恩。在长沙工作,得表叔一家的悉心关照,当年,他被李伊燕结婚的消息打击,觉得了无生趣,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岳麓山去,还带着一本《彷徨》。几位好友找了三天都没找到,表叔知道后,连忙带着一些学生搜遍了整个麓山,最后还是表叔在云麓宫下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表婶熬了鸡汤为他补充营养,表叔则开导了他一天一晚,如今,要是表叔出了事,他又如何对得起表叔一家自己入狱时的四处奔波,在那段特殊的日子对自己的悉心照顾。同时,他也想到《小春秋报社》如同《声报》一样的结局,时局如此不清,《小春秋报社》应该学会保护自己,踩着当局的底线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直到黎明时分,他才猛然坐起,来到街上的电话公所,给表叔打了一个电话,告之实情。那几天,他起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上去买一份当天的《小春秋晚报》,那篇文章没有刊出,连何不平开设的专栏都撤销了,祖父心里浮起浓郁的阴影,他预感到,事情已不是那么简单。再过一周,报亭已没有《小春秋晚报》出售,祖父跑着去报社,院子大门上贴了封条,像打了两个补巴。祖父猜测,这一切,都是给表叔打的那个电话造成的。祖父眯着眼睛,从门缝朝里看,一个萧瑟的院落沉默地立在寒风中,他久久站在门外,一片黄叶落在他的肩头。一叶而知秋,冬天随后而至,春天在哪里?

他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穿过人流,行如走肉。是一阵喧嚣声,将他带回了现实。他心不由一紧,疾步向前,几十个群众聚集在一起,他们正在举拳呐喊。几名持枪的军警押着一个女人走在前面。竟是微夜!她剪了短发,如果不是她一贯无谓而迷茫的神情,他差点认不出她来,她是看到他了的,但是目光很快便移开了,恢复了以往的淡然。和那么几次擦肩而过的眼神不一样,她是不屑将目光投在他身上哪怕半秒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直视前方,一脸微笑。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请当局查清事实,放了何不平!

何不平是个女人,而且竟然是微夜!祖父愣在那里,之前他想过给表叔电话,会给何不平带来的后果,于是特地叮嘱过表叔,不要为难何不平。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依然会被捕,重蹈了他的覆辙。祖父内心有种撕裂般的痛楚,他穿过人流,在大街上疯狂地奔跑。没多久,他就剧烈地喘息起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奔跑。也许因为愤怒,他的心中充满了力量。耳边不断传来呼啸的风声,眼前模糊一片。他好像已经没有了知觉,就像一块从山上滚向谷底的石头,扑通一声倒在了表叔的家门口。

表叔的解释无懈可击。他可从来没想把何不平怎么样,只要她在这件事情上闭嘴,照样当她的主笔,但是她不仅不听忠告,还企图煽动市民聚众闹事。即使这样,表叔也没想到要把她怎样。可是后来的一切,都不是表叔能控制的。

祖父无法原谅自己。他恨不得一把将自己撕碎。但是他明白,就是把自己撕得粉碎,不过是多了一抔渣滓而已,如果被风一吹,马上就了无痕迹。

无论如何,他得将微夜营救出来。

那天,祖父决定去找李伊燕,为了营救微夜。在军爷的大门前,他蹲守了几天,没有见到她出没,只见屋前屋后皆有军士把守,三步一岗,时有汽车进出,却似发生了大事般,他不敢贸然进入。心中更觉如焚。他去了上次碰到她的书店,也不见她的人影。这种守株待兔的方式,让祖父觉得是大海捞针。尽管微夜的事情发生后,祖父下定决心要与表叔绝交,而此刻却又依然走到他家中。他想通过表叔找到李伊燕。

表叔听说祖父要找的人,不觉惊愕。是前门口刘军爷家那个小妾吗?她跟你什么关系?

是一个故人,她就是燕子。

表叔吃了一惊,虽未见过人,对于这个名字,他很熟悉。他知道这让祖父自暴自弃,差点死在山洞里的燕子。他道,原来是她!

表叔压低了声音,那个女人被秘密处决了,是个地下特工,通共。连带着那个军爷,身份好像都是不清不白的,正在接受调查。祖父脑子轰的一下,所有的意识都被这个消息驱逐出去,他久久坐在表叔家那条楠木长椅上。所有被他丢在岁月里的东西都一一回来了。他看到她坐在对面温柔地叫他,明熙,你一直在我这里呢。

在恍惚中,他看见她将手指慢慢挪至自己胸口,他觉得心如刀绞。她是以前站在操场上,一起高喊振兴爱国的李伊燕,她是祖父心头一直翱翔的燕子。风雨码头,她跟祖父说,今生不离不弃。是的,她依然是。而自己呢,在这个活过来的间隙,祖父想,自己这一路来,竟然不觉失去了——自己的骨头和节操,此刻,他还失去了他最为珍爱的,她没有让自己失望!而此生,他是无颜再见她了!

祖父在夜色中走出表叔的家,表叔又交代了一句:明熙,箭道巷那个地方你也不要去了,那里听说是共党的联络处,那个女人就是在那里被抓的。负责接头的那个婆子当场就枪决了。

祖父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支撑着自己朝箭道巷走去。被点亮的灯笼,在夜色中隐隐灭灭,那抹暗红,在祖父眼里不是喜悦欢庆,而是悲伤炎凉。他想着那次在岳阳街上,在门楼,在书店里,也许那时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危险,而不与他相认,也许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块面纱后面,他应该给她一个拥抱的!他的泪,崩堤而出。他张开双臂,只有呼呼的风从腋下飞奔而过,呜呜有声。

不久,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消息,记者何不平意图造谣滋事,被捕入狱,病死狱中。

祖父的日记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写下去,他在其中一页写上八个大字:时间如水,人如泥沙。它们静默地躺在发黄的纸页上,成为一段无法再去了解的历史。等他再次出现在日记本上的时候,一个新的时代来临,湖南和平解放了。

他在第五本日记的第一页写了一段话,字里行间总算恢复了当年的一些诗意:时间在家中的木床上,在泛黄的书页中,在穿堂的风里,在落地黄叶的簇拥下,缓缓地,不知不觉地漫过去,一秒一秒,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然而,那过去的,就真的只是时间吗?

祖父做了《新长沙报》的记者,办公的地方就设在原来《声报》那个公馆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每天又能在那条麻石小路上经过了,当他从石榴树和斑竹丛中穿过时,他仍然感觉到那些石榴树是动态的、疯狂的,而那些斑竹则是静止的、深邃的。

祖父在《新长沙报》发表的第一篇特写,因为生动活泼,通俗易懂,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内容是反映军民鱼水情的。说的是解放军某部进城时,部队开到了马王堆郊外,已是深夜,他们不惊扰百姓,悄悄地睡在了农家屋檐下。第二天早晨起来,农户们才发现。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军队。他们看到战士们的袖章上都写有一个解字,一个个奔走相告:啧啧,这些兵都是我们解(念谢)家人啊,难怪对我们这么好!祖父在文章的最后,深有感触地说,在这个笑话里,我才真正明白了共产党的英明,他们是解家人,也是张家人、李家人、王家人,更是我们自家人!祖父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懒散,而变得勤奋,文字也恢复了以往的激情,不过不再是批判,多是出自内心的赞美。

一天,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办公楼下叫他的名字,他走下去。那个女人站在太阳底下,叫道,明熙,你好。

如菲,你好。

太阳底下,两人相视一笑,好像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蔡如菲的出现让祖父大吃一惊,你没跟黄镌翼去英国?

没有。

怎么回事?

我们早就分手了。

噢,原来是这样,我怎么一直没有见到你?

忘记跟你说了,我休了假,是病休,现在又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那天,蔡如菲给祖父带来了三大册剪报,都是他曾发表在报刊上的作品。一本是纯文学,有大量的新诗;
一本是新闻报道,一本是杂文。她说,这是李伊燕留下的。祖父颤抖着接过剪报,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很快,这经历了千山万水,已不再年少的两个人,决定在一起了。

他们确定关系后的某一天,祖父在办公室里午休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原来是蔡如菲,她告诉祖父,她那曾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现在北京任要职的姑父要将她调往北京,调动手续都已经办好,但她没有答应。姑父又打来电话,说只要她先过去,他会想办法将祖父也调到北京去。姑父还说,明熙如今是小有名气的记者了,要是来到首都,肯定前途远大。

祖父当即表示同意。

蔡如菲对祖父说:那我们现在就结婚吧!明熙,我只想生个孩子,过平淡的日子!

现在我们都很忙,我那个系列采访也还没有完成。你看是不是等我调到北京后再结婚?祖父说。

那行!蔡如菲回答得干脆利落。那天两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样,完成了身体和心灵的仪式,对着窗外的明月宣誓依偎,度过了一夜。

你知道吗?那次是燕子救了你,她还找了我的姑父斡旋,我才知道是你出了事。

蔡如菲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

嗯,我知道,一定是她。祖父在心中说,我还知道,她那些身份都是假的,都是掩护,她从未变心,却是真的。

祖父将蔡如菲放在自己胸口的手握紧了一下,下半辈子就跟着这个女人没有波澜地过下去吧,起码在她和自己的回忆里,有着同样的青春、伤痛和身影。

那段时间,他们如胶似漆,在祖父心中,这已然是他们的蜜月。

在蔡如菲临行前,祖父想着去珠宝店给她买点信物。长沙街头早已随着新时代的来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坐在黄包车上,一路看着,心中似有一棵小苗破土而出,只有经历过战火动乱,才知道平淡的幸福是多么难能可贵。他坐在车内,将帘子掀起看着窗外,经过箭道巷时,他付了车钱,自己走了下来。当年的箭道巷依然还叫箭道巷,却不再是红灯笼下的卧柳藏花之地,而是沐浴在新时光太阳下的新华书店、百货商店,还有邮电局,人流熙熙攘攘。祖父站在太阳底下,看到了他的燕子从弄堂深处,轻轻巧巧地走过来,一脸笑意,祖父心中明白,站在那儿未动,怕一动她便会不见。他还看到了微夜,她高昂着头,只留了一个孤傲的背影,朝着巷子深处越走越远,她依然是不屑于他的。路人皆奇怪地看着这么一个男人,穿着规规矩矩的中山装,站在太阳底下抹着眼泪。

少爷!一个惊喜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有些恍惚,泪眼蒙眬中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惊喜异常地看着他。

你是?眼前的妇女二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头齐耳的短发,一副劳动人民精干的打扮。

少爷,我是四儿,柳四儿,我可找到你了!

柳四儿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又怎么到了这里?祖父受惊不小。将她带至家中,柳四儿才将情况告诉他。原来,祖父的父亲外有良田百亩,内有年轻小妾,在新运动中,是首当其冲的整改对象,老爷子念柳四儿年轻,起了同情之心,只说是花钱买回来的丫头,并无任何夫妻之实。

你怎么想到长沙来了?你来多久了?

老爷找了个熟人,要我帮那熟人的远房亲戚带孩子。老柳说,你常在箭道巷办事呢,我就每天抽空在这里溜一下,我那东家离这儿也没有多远。

几年不见,柳四儿当年的羞涩在她脸上尚有遗迹,她因见了他,激动得满面潮红,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祖父愣住了,这么多年不回家,一是自己无颜,二是确实无法面对老父娇娘,他以为老父日子逍遥,正盘算着在自己去北京前,去拜别一下他。

我爹还好吗?祖父心中难过。

嗯,身体这两年差了很多,你有时间回去看看他!

少爷,老爷是真没有动过我,他是好人!柳四儿低着头说,相比几年前的模样,她丰满了些,像个妇人的样子了,许是做了工,还壮实了不少。她见祖父木在那里,便鼓起勇气说,老爷说,如果你执意不想结婚,要我好歹找你生个孩子,给你们老易家延续香火。少爷,我不要求名分的。老爷还说,如果将来你结婚了,就要我好好服侍你们。那封要老柳带来的信,就是老爷以我的名义写的,你收到了吗?

祖父想,那信,估计老柳是看了,怕是不伦之事,将它毁了。当年老父在信里写了些什么,竟是不知了。

少爷,老柳去年病没了。柳四儿还在见了祖父的惊喜之中,把一些远景近况断断续续说了出来。老爷说,后来又给你写了些信,却总不见回信,怕是你已搬了家,又担心你,就把我送了出来……

这些消息,让祖父更觉伤感和后悔,恨不得立即回家去见老父。柳四儿当天便住在了祖父家,见到了蔡如菲,她开口便叫少奶奶,蔡如菲只觉好笑,听祖父讲出原委,便说,以后这儿便是你的家,新中国了,不要叫我少奶奶,叫我嫂子,她指了指祖父,他就是你哥,以后我们还要给你张罗一个好人家。柳四儿犟着,老爷说了,少爷如果成家了,就要我服侍你们。祖父对于这个新角色,颇有些不适应,他看到柳四儿就会想起他的父亲,她身上有个光影,一不小心,就回到了过去的时代,但他默认了这个说法,因为实在没有更好的安排。那天晚上,他从箱底翻出柳四儿给自己织的黑毛衣,站在镜子前,发现头上有了零星白发,暗叹,岁月不饶人,不知老父又成了何种光景。这是他第一次穿上那件毛衣,纵是身体比以前胖了,仍然是合体的,只是岁月的陈腐味道,扑鼻而来。

蔡如菲刚调到北京工作,镇反运动就展开了。表叔一家在临去美国之前被隔离调查,当年美国救济署的事情被清理了出来,在审查中,他将祖父的通风报信一并交代出来。祖父很快就被所在的单位管制起来。

蔡如菲闻讯后,连忙写来一封短笺,鼓励祖父好好改造,说等事情平息,她就请求姑父速将他调往北京。在信的末尾,蔡如菲情深意切地写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在北京等你。

热泪盈眶的祖父随即伏案给蔡如菲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祖父表示:他会好好反省,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争取早日在北京和她团聚。

就在前往邮局寄信时,祖父听到一个噩耗:李阳因其长兄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师长,他曾有两年时间在长兄的师部做过文书,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在入狱前畏罪自杀。

听到这个消息,祖父心如死灰。他躲在邮局后面的一个角落,将给蔡如菲的信撕得粉碎。他不想连累她,何况照现在的情形,她也根本救不了他。想起自己这半生经历,纷纷扰扰,是是非非,身不由己的浮沉与轨迹,都仿佛是注定了的,他不怨怪任何人。这是他的宿命。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柳四儿在灯光下看到酩酊大醉且失魂落魄的祖父,吓了一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说。于是她只好将祖父扶到床上,给他盖上很厚的被子,祖父还在不停地打着哆嗦。柳四儿摇摇头,脱下外衣,闭着双眼,钻进了被子,紧紧地搂住了祖父。她要用自己的身体暖热祖父的寒躯。

几天后,祖父找到一个从商的朋友,让他帮忙给柳四儿找份工作。

一个月后的一天,祖父神情恍惚地来到办公室。打开办公室的门时,一封信冷不丁从门缝里掉到地上。信是他父亲写来的。祖父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心中顿时涌过一股暖流。他将门反锁后,并没有马上拆开信,而是沏了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尔后端起茶杯,像往日一样,细细地品味着那君山毛尖的芬芳。刹那间,他感觉到身体舒坦通透起来。前尘往事像那茶杯里冒出的热气一样,在他的回忆里弥漫开来。从十二岁起,他就背井离乡,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求学之路,从岳阳,到武冈,再到长沙。当上记者后,成为湖南第一个采访台儿庄的战地记者,他为民请命,多次铤而走险,与当权者叫板,美国救济署的事情,还有那些模糊不清的女人的脸……

祖父再次将目光停留在老父亲的信件上,耳边突然响起老父亲的两句口头禅:一是天底下没有过不了的坎,一是皇帝当得,乞丐也做得。心中不由释然。即使长沙待不下去,北京也去不了,他还可以回到容县,回到老父亲的身边。告别恋恋红尘,只要内心安宁,也可活得滋润。

想到这里,他不慌不忙地拿起裁纸刀,取出老父亲的信——

明熙吾儿,见字如面。吾曾数次寄信于汝,皆无回音。唯愿此次老天见怜,能到吾儿手中!

常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父有太多心里话想对你说,又一时无从说起。在为父的眼里,你一直乖巧听话,虽长年不在吾旁,从求学到工作,你皆积极进取,从未有过辱没吾辈祖宗颜面之事,每思及此,吾倍感欣慰。

吾自幼家贫,读不起书,但吾从未自弃,十岁时靠给老塾师家放牛,进得学堂,十五岁也便能断文识字。吾十八婚配。于你之前,还有一兄,一姊,都未成年,竟相继夭折。你母亲大人也在你六岁时殁去。吾虽饱受打击,却未破罐破摔,几经曲折,终挣得一份家业。吾虽非完人,更非圣贤,却一直不敢懈怠,毕生勤勤恳恳,成家立业,光耀祖庭,想吾儿也是如此,也当如此!吾本也老朽,所剩日子无多,加上一月前被革命群众揪出,今屡次想到,老朽已不能顺应历史潮流,无力洗心革面,不如一死乃尔!

另,如见到四儿,烦请照顾,这也是吾一个心愿,这些年,多亏她照顾病体,得以残存数年。彼年吾死后,吾儿大可不必太过伤悲,吾之后事,早已安排妥当。望吾儿轻装上阵,创立事业,服务新社会,早日成家,以告吾于黄泉之下,则幸甚矣!

父绝笔于辛卯八月初七

祖父的手不停地颤抖起来,一颗颗泪珠打在那两页振翅欲飞的信纸上。他并没有号啕大哭,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连忙将父亲的信放进抽屉。擦干眼泪,打开反锁的门。一名保卫干部板着面孔走了进来。此人刚来报社不久,祖父这件事,就由他具体侦办。

王科长,有事吗?

王科长一脸严肃,看了祖父一眼,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纸红头文件,在他的面前晃了一下。

易明熙,你的处理结果下来了,认真听好。

是。

根据上级批示,你被开除公职,限你于明日离开报社,并去公安分局,等候处理。

是。

除了属于你个人的物品,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国家财产,一针一线你都不能带走。

是。

说完,王科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随后,祖父也走出了办公室。他来到附近的一条街上,走进一家餐馆。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后,他点了一份卤牛肉、一份香煎鲫鱼、一份辣椒炒肉、一份爆炒仔鸡、一份溜猪肝,还有两份青菜、一碟花生米。

几个人?店老板一边记着菜名,一边问。

就我一个。

老板惊讶地望着他:易同志,这个……

没错,就我一个。对了,还来一瓶白酒。

什么酒?

来最好的就行。

此时不是饭点,除了他,餐馆里没有一个食客。祖父静静地坐在餐桌边等候,不一会儿,卤牛肉就上来了。老板把酒瓶打开,替他斟上满满的一杯。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祖父微笑着端起酒杯,对店老板说,真是好酒。

其间,祖父交给店老板一封信和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袋,请他想办法交给天马山纱厂的柳四儿,流着泪对他说:这些东西对我很重要……我父亲死了,他只我一个儿子……还有我的爱人,我想让她知道……请答应一个临死之人的嘱托,我给你跪下了。

店老板连忙扶住祖父,郑重地答应了他。

酒足饭饱之后,祖父向报社走去。这时已经黄昏,办公楼里空无一人。他走进办公室,将门反锁,紧闭窗户。坐好后,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向上吐出一股烟雾。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将父亲的信从抽屉里取出,又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看了一遍。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等他把信看完,房间里已是烟雾缭绕。尔后,他划了一根火柴,将父亲的信烧掉。这时他的泪水又掉了下来,一颗一颗地掉在那团火光里。随后,他解下裤腰带,站在一把藤椅上,踮起脚,将裤腰带系在头顶的一根横梁上,系好之后,用手反复拉了几下,便将裤腰带的下端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双手垂下,猛地蹬掉脚下的藤椅,砰的一声过后,整个人便悬在了空中。

一抹余晖透进窗棂,在如水的光照中,那一缕缕烟雾和一粒粒尘埃,就像着了油彩似的,变得晶莹绚烂,宛若一个富丽堂皇的梦,祖父在梦境中睁大了眼睛。

这是祖父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影像,当然,是我虚构的。在这篇小说中,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不得不虚构很多东西。日记毕竟只是祖父生活中一些即兴式的碎片记述,而且本身也不完整,从日期上的显示来看,有很多日子,祖父并没有记录。从他日记中所记载的内容来看,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根据时间上的推断,如果我父亲真是他的儿子,那我祖父离开这个世界时,我的父亲应该还没有出生。而很有可能,我的祖母就是蔡如菲,设想一下,她在北京工作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在得到祖父的死讯后回到了长沙。我也觉得那个带着我父亲的女人,也许是柳四儿,她更像具备这种悲剧特质的旧时代女人,这当然只是我的推测。至于柳四儿,是否就是我的祖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我父亲早就告诉过我,他母亲叫赵妙晴,尽管是谐音,却无论如何也谐不到蔡如菲或者柳四儿身上。除非,是她们想故意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祖父的踪迹。我曾去过祖父的老家打听,因为发过一次洪水,那里早已是一片蓄洪区,了无人烟。而城郊的天马山纱厂,早在几十年前就是一片废墟。我也翻阅过长沙的市志,试图从日记中出现过的那些报刊入手,都是片言只语,没有一个叫易明熙的记者或者作者载入史册。可能祖父一直是用笔名写作,但他在日记中并没有透露过,是哪些笔名。他作为诗人的身份,也只是在日记中记载,某日写了诗,或者某日发表了诗,却从未将自己的诗篇抄录在日记中。我还曾向有关部门不断求证,应该是最有可能打听得到他身份的,但终究无果。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确定,那个叫赵妙晴的女人的真实身份。

祖父日记里的文字抖落时光,依旧鲜活,真相却已淹没在尘埃里。明明觉得有迹可循,却毫无收获。我一度怀疑里面的人或事,更像是他的臆想。我的祖父到底是谁,我父亲到底是谁的孩子,和千万个被时间的洪荒席卷淹没的故事一样,再无从查考。不过,那又怎样,历史依然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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